梁氏放下山药粉糕。
傅融看一眼糕点,又看梁氏。
糕体雪白,宛如梁氏鬓角白发,在月下泛柔光。
“辛苦你,这些年……”傅融拉她坐下,伸手拂她鬓角:“我清贫,便连累你节俭。”
他目光在她银簪上流转。没有雕花,就直裸裸的一根簪。那是梁氏为数不多的首饰。
“老夫老妻,说这些做什么?”梁氏拍开他的手:“再说,我不曾抱怨你……”脸上飞起红晕,还似年轻时娇羞。
看得傅融着迷:“你没抱怨,我所以更有愧。”
“是哪位同僚又为妻妾添珠宝?”
“一万两的胭脂庄。”
“一万两!”梁氏咋舌:“何人?”
“明桂枝。”
“明……新科状元?”
“是,”傅融摇摇头,“晚上我在太白楼用膳,就我和老陆、老蔡两个,没要包间,邻桌闲谈,我听得真切——说那明桂枝在徐州时,宿在关氏房中,三日三夜不出房门……”
“关氏?”梁氏更惊:“前苏州织造家的那个?”
“是她,”傅融嗤笑:“好手段吧?才被倪家送进教坊,转头缠得新科状元神魂颠倒,三天三夜,足足三天三夜!她不怕把人作死了?”
梁氏闻言,脸颊微红,低声道:“唉,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
傅融猛地拍案,打断她:“不知廉耻!身为朝廷命官,做此等下作之事,如何服众?还有,那间胭脂庄,一万两眼都不眨?明家世代忠良,他祖父、父亲人所皆知的清廉,他倒好,钱像风刮来似的!”
“情之所至,难免想倾尽所有,况他用自己的银两。”梁氏打趣道:“再说了,老爷您中举前,为筹我的药钱,不也当掉珍藏诗集?”
傅融心头一暖。
那几本诗集哪怕当年再值钱,如今也不过一两月的俸禄。
他早忘了。
但他妻子一直记挂。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夫人温婉贤淑,勤俭持家,莫说几本诗集,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应该!”轻嗤一声:“关氏算什么东西,怎与你相提并论?”
“老爷言重了。”梁氏脸红着挣手,偏挣不开。
傅融揉着她手叹气:“关键的是,明桂枝还拉着绸缎商、瓷器商入股,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似状元的做派,分明是市井无赖!”
“道听途说,少不得以讹传讹。”
傅融从袖中甩出那两封信笺,一下拍到案上。
惊飞枝头夜莺。
“告状的信,徐霁民一封,倪佑安一封,说他在山东哄抬粮价,在扬州招摇撞骗!”
“倪佑安?”梁氏轻笑:“他大公子上月强占民女,三公子去年闹人命官司,倒是与关氏纠缠的二公子,竟成他家最体面的一个。”
傅融冷哼一声。
“至于徐霁民……前年那笔赈灾银两,老爷不是说他嫌疑最重?”
“话虽如此……”
“这样的人证,老爷您也信?”
“啊,你——”傅融凑近她:“你怎么总维护明桂枝?”
“还不是老爷日日念叨。”梁氏将山药粉糕推他面前,“明之万千般好、万般好。”
她眼角笑纹藏着狡黠:“听了几十年,自然觉得明家子孙差不到哪去。”
“守一兄……确实好。”
柔风吹来,漾开他的叹息,融进竹影里。
傅融咬了口糕点,甜香在舌尖化开。
“守一兄,是世间第一好。”他补了一句。
“比我还好?”梁氏佯怒。
月光流淌。
傅融不语,竟真的在思考。
片刻,他道:“你有你的好,他有他的好。”
“嗯?”
“各有各好。”
“非要分个高低呢?”
“那你世间第二好。”
梁氏啼笑皆非。
“或许……”傅融犹豫改口,“他被构陷?”
“十之八九。”
“嫉妒他年轻有为,年少得志?”
梁氏抿嘴笑了。
夜风拂过。
罗汉松枝叶沙沙,满庭院都在轻笑。
……
夜深,湖水映着零星灯火。
侍墨将药渣倾在案上。
赵斐翻找、拨开,一种种辨认。
当归、川芎。
艾叶、白芍、莬丝子?
炒枳壳、厚朴……
姜!
指尖忽然顿住。
十三太保。
安胎药!
那妖妇怀孕了。
昆玉……要做父亲。
他想起在去往徐州的船上,他们的闲谈。
“我想他平安、健康,就叫‘安康’吧。”
“他字‘愚鲁’,你觉得怎样?”
他当时就认定——明桂枝会是个好父亲。
温柔、耐心。
教孩子读书写字,带他游历山河。
多讽刺。
如今有人真要为“他”诞下麟儿,却不是他。
赵斐胸口发闷。似有人往他心里灌一壶陈醋,再撒一大把山茱萸。
又酸,又辣。
“他”是喜欢孩子的吧?
唯独这一桩事,赵斐骗不过自己——他赵斐再爱那人,终究给不了子嗣。
窗外灯火阑珊,夜风裹着荷香卷入,吹不散他的郁结。
该替“他”开心的。
可是……
一想到,那孩子既像“他”,也像关氏。
不,说不定更像那妖妇。
番邦蛮族的眉目轮廓,份外惹眼。
用到“十三太保”,胎儿至少三月。
再过半载,明桂枝就会手抱婴孩,满心满眼都是妖妇母子。
好气!
半载,只剩半载。
诶。
不对……
等等!
赵斐猛站起身。
他们上月才到徐州,明桂枝与妖妇相识不过半月多些。
她腹中胎儿,怎么可能是“他”的?
“好你个妖妇!”他冷笑。
竟敢让昆玉当冤大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