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别告诉我妈我来看你。”
老人左手被钱多宝搀着,右手拄着拐,此时步履蹒跚、手腕微颤才显出她的老态。
“早想到你是偷摸来的,”她毫不掩饰对自己女儿的厌恶,不高兴地摇了摇头,“什么休学?我就说是‘囚禁’,没病也把你关出病了。也就是你有心无力、懒得计较,才能待得住。”
“别说了,外婆,”钱多宝被外婆的抱怨弄得烦躁起来,手肘后侧随之显出一块红斑,被形玉反手间压下。
老人赶紧住口:“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急。”
她支着食指往门把手上一凑,院外大铁门的锁“咔哒”开了。
孟季安吊儿郎当地举着一把黑伞,把自己和形玉罩在阴影下,站在大门口寒暄:“哟,还是电子锁,挺时髦。”
老人不服老,被孟季安三两句夸到心坎上,大笑道:“哈哈哈,图方便,空调也是手机遥控的,已经开好了,快进来吧。”
走过不大但干净的院子,拉开厚重的房门,一丝凉意从里面向外冒。
门一侧是通顶的鞋柜,另一侧是一览无余、窗明几净的客厅和“藏”在客厅后仅露出一角的佛堂。佛堂里应该是在点烛焚香,影在门框上的红光不断跃动,隐约还有淡淡檀木味道,随着他们进入时带入的空气,流动到房子里的角角落落。
钱多宝懂礼数,进门直冲厨房,给客人倒了两杯水,又拉开冰箱一顿翻找,从冷藏柜提出一整只冰冻鸡:“怎么什么都没有,外婆你晚上准备吃什么?”
“我点外卖啊,三岔口那里新开的小炒店,味道不错,我这几天一直点。”
祖孙俩角色互换,钱多宝啰哩啰嗦地念叨起来:“总吃外卖不健康,因为重油才会好吃,但是油重了就对你心脑血管不好……今天我给你做。”
老人选择性地关上耳朵,只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心头一紧,她不太放心:“这新买的锅有点重,你身体会不会出问题?”
“他不会,”形玉有些心不在焉地默默接话。
孟季安侧身见他正捧着一杯热水,看水面上的茶叶打转,低头啜饮时那些茶叶自发地向两边避开,杯子上方的水汽也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形玉反反复复“玩”得正酣。
“娃儿,你怎么知道不会?”老人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形玉,眼周的皱纹倔强地拧成一片,像一块斑驳的土地干涸到只剩一汪清泉,是疲惫的旅人仅有的希望。
形玉这才回过神来,自觉失言。他方才在路上用以压制钱多宝混乱生气的原水,应该够他几个小时不乱心性,但这是他没法和老人说的。
“老人家,你知道当年山底的另外两个人去哪儿了吗?”孟季安打断了这个话题。
她沉默着垂下视线,兴许是累了,嘴角不自觉地有一些抽动,带出白沫显得不太干净。
“你是除了多宝外,唯一一个来找他们的人,”她再抬眼,已是眼圈微红,一脸动容,“多宝等了很多年,等有人能够相信他。”
她靠着一口气,体面地生活在这里,就是想着某一天,也许有人能跟着多宝来找她。她越是清醒、“时髦”、直爽,越能叫人相信她所说的话,也就能给多宝带来一线生机。
孟季安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又是为什么相信钱多宝的话?”
老人无奈叹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钱多宝七八岁刚开始“疯言疯语”的时候,她也不信,但和多宝妈不同的是,她是打心底里疼外孙。
钱多宝的爹妈计划着要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她是一百个不放心,但又不能制止,毕竟如果多宝真的有精神问题,也不能害他耽误治疗。她能做的只有频繁地去医院看多宝,让这小小的一个人儿不要害怕。
钱多宝住了小半年,成了病区里的“前辈”,医生护士都是他结交的兄弟,长住的病人成了他的好友,新来的病人按着他的指引开始院内生活。他自来熟又热心,老年人当他是开心果,中年人当他“忘年交”,简直混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我每周去看他,他都乐呵呵的,医生也说再住一阵子,评估正常就可以出院,我是真的放下了心,”老人的嗓子有些发紧,用水润了一下嗓子,“就在出院前的最后一周,我拿了些水果篮子去谢谢住院医师的照顾,多宝大老远就看见了我,一边兴奋地喊‘外婆、外婆’,一边小鸟似的奔过来,奔到半路却突然刹了车。”
“多宝,多宝?怎么了?过来呀,外婆看看。”
钱多宝的身后是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面安着防护网的窗,窗外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将窗户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钱多宝逆着光慢慢挪着步子,外婆看不清他的脸,等他到了面前,才发现他满脸都是泪水。
“外婆……”
钱多宝抬头望着她,声音因为鼻子堵气变得憋闷,一副可怜样。
医生打开隔离的门,祖孙俩终于处于同一个空间:“要出院了,激动坏了吧,小多宝。”
“外婆……你身上有黑色的雾……”
他多说了一句话,就又在医院多留了几个月。
“至于我,在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中风了,”老人放下水杯的手不稳,在桌上重重磕了一下,溅出一滩水,“我早上起来有些手麻,其实以前也经常麻,年纪大了总有些颈椎病,但是那天我就想起多宝的话,上了心,刚走到医院门口,就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