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季安在家养了两天“伤”,身体上总算恢复如常。
但,或许是体内生气愈发膨胀的缘故,他总能感觉到灵体的震颤,好像胸口有一只按捺不住逃离之心的跳蛙,不断冲撞着□□的牢笼,害得孟季安时常心烦气躁。
宝典上的心法恐怕快要不够用了。
孟季安拿出樊诚昨天才带给他的几张古书复印件,字迹很淡,看不分明,几行墨迹间偶有几个清晰的文字,却也不是有记载的古汉字,根本认不得。
他想起幻境中的九崖江,沉思片刻,拿上手机移身到江天府楼道间,站在一扇猪肝色的入户门前,抬手正要敲,里面的人就像有感应一般,率先打开了门。
形玉穿着一件玉白色的真丝睡袍,赤足站在毛绒绒的毯子上,粉白的趾头被绒毛遮得若隐若现,却能看出颗颗形如珍珠。
他的头发很久没剪,发尾凌乱地堆在后颈,额头的那一撮则被他随意扎起来,成了一个稚气的冲天鬏。
孟季安察觉自己有点走神,扯着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容,问:“你要出门?”
“没有啊,”形玉解释道,“你的生气从门缝钻进来了。”
孟季安不知道被什么取悦到了,这下连眼睛也笑起来。
形玉在厨房烧水沏茶,端出来的时候,看到孟季安正在搓龟背竹叶片上的灰,窗外的夕阳打到他身上,在客厅的地板上落了长长的影子,绿沙发边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孟季安听到形玉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不解地转身:“怎么了?”
形玉端着两杯热茶,玻璃杯口被蒸腾的水汽挂成了磨砂,云雾氤氲间他面染绯霞,纤细睫毛也湿漉漉地融成一片。
孟季安接过玻璃杯,放在餐桌上,无奈道:“不烫吗?”
他才注意到,桌上的便签夹上立着一张明信片,是“幻觉”售卖的手绘系列,画的是玉隐雪山的群山,他自己的手笔。
“我们该回同尘山了。”
长街的夜空没有月亮,只当是被浓云遮挡,淡季的街头少了游客,也就少了数盏灯光,村庄回归宁静、幽暗和舒爽,夏夜乘凉的村民搬着摇椅坐在河边唠家常。
形玉在前,孟季安落后半步,在狭窄的民房间的小路左右穿梭,也不知道形玉这个路痴是走过了多少遍,才能将方向记得这样熟。
“我从雪山下来,醒的时候躺在驿站的床上。驿站规模不小,梁柱、桌椅、马厩都很新,烛油也是满的,应当是才添过。但驿站里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马匹,就像是荒了多年的。”
形玉领着孟季安往古驿站的位置走:“等我出了驿站,再想回去,就遍寻不着了。”
两人路过一片密集的平房,又往里走了许久,形玉才停下脚步:“到了。”
这四周确实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一些更陈旧的老宅,看起来摇摇欲坠,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早就搬空了。
钟楼离这儿不远,从两三排破损的房顶露出屋脊,之前看不清的青铜铸物变得清晰。脊兽大多是龙、凤、狮子、鸱吻之类的猛兽,这钟楼却另辟蹊径。
“今无风有点意思,”孟季安轻笑出声,“让你做这镇楼神兽,避火求雨,倒也恰当。”
形玉闻言望去,那四道屋脊上直立、横趴、抱膝而蹲的不就是他本人。
“不对。”
“哪里不对?”
“先前房顶只有斜瓦飞檐,没有脊兽。”
孟季安回想第一次来长街时,虽然看不分明,但确实看到檐上有些青铜铸物,难道它们的出现还挑日子?
或许只有找到同尘山,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两人继续往钟楼走,刚过了一间房,便遇到一个人,佝偻着站在弄堂里。
是孟季安见过的那个老人,鸡皮鹤发,蓬头历齿,身着和上次一样的长衫,操着半哑的嗓子,说着一字不变的话:“别往那儿走,这钟楼寻常人不能上去。”
孟季安故意问了同一个问题。
“去了会怎么样?”
老人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也不会怎么样,就是上不去、又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而已。”
“如此,那我们便去试试。”
老人听后便收了笑意,也不再作声,两眼空洞地与他们擦身而过,向外走去,仿佛一尊不通人事的活泥偶。
过了三排民房,还要跨过一道一米多宽的沟渠,才是建了钟楼的空地。沟渠里没有水,底部的泥土因为干涸而裂出深纹。
越往钟楼越是安静,踏上空地后更甚,两人像进入一个透明的罩子,罩子里是真空的,隔绝了一切声波的传递。
空地里没有遮挡视线的大雾,钟楼便尽收眼底。它和孟季安梦里的一样,以巨石为基、以柏木为柱,正中一扇拱门,内有楼梯曲折而上可通顶。
与迭起的飞檐上一样的红蓝色图案也同样出现在楼梯的扶手和阶面上,画的不是任何具体的物体,而是一堆无意义的色点、线条,好像只是为了装饰。
形玉往上走了两步,木头受力发出“嘎吱嘎吱”的挤压声,倒是让形玉想起在山顶木屋里的一些事。
或许在人间见识多了,今无风回同尘山与形玉同住后,才终于有了一些“照顾”人的章法。
那间不知道建了多少年的破屋,东倒西歪地靠着一些运气“撑”到现在,根本不够两个人住。今无风朝对面大手一挥,便斩了一片林木,将破落平房改成了一栋二楼木屋。动静太大,吓得云奴从树梢爬下来,蹲坐在隆起的树根上,紧紧抱着树干往对山望。
有了像样的房子还不够,今无风又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了逗小孩儿的玩意儿,在悬崖边一夜长大的树林里,搭了一座秋千。麻绳的节打在树茬的最高点,绳子长长地拖坠下来,系在木板的两边,今无风用生气推着形玉荡出去,能飞得又高又远。
等形玉玩腻了,他就在楼梯边上挖了个洞,用平滑的木板拼接成螺旋的滑道,形玉下楼只需要一溜烟的功夫,像水流进了倾斜的河床,湍急地往下淌。
形玉的第一支画笔也是今无风送的,那是从盛祥酒楼回来后不久,纯黑的笔杆和银白的狼毫,形玉一握便放不下,至今已过了数不清的岁月。
他最早只是拿着笔到处乱涂,今无风嫌墨汁黑漆漆的显脏,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五彩斑斓的石头,自己碾碎了加在墨碟里做成颜料,木屋的边边角角便有了颜色。
过了一阵,形玉便会照着今无风画个歪瓜裂枣的特写,像某天望到的山脚下的“四不像”,蔫坏地放在今无风的床头,然后躲起来等着今无风来找他算账,被抓到了就不动声色地辩解说自己才疏学浅、画技不佳。
想到这儿,形玉的思绪又跑远了去。
要说那张床。
木屋里原本并没有床,因为两位屋主没人需要睡觉,但自从今无风在酒楼醉了一场,情况就变得不一样。
那天,今无风和形玉一起躺在屋顶晒太阳,阳光太烈,形玉一会儿就被晒成了水气,半透明的身体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里,失重感让他自觉有趣。
“今无风,我被晒化了。”
他在热浪里用力转了个身,新奇地叫今无风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