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间雪曲玉千重,少映杯光一抹红。
今夜的霜华春格外醉人,一顿饭下来两桌人倒了一大片,只剩寥寥几人还清醒着。
花扶厝还未到能喝酒的年龄,因此只得满头黑线地看这一圈不省人事的成年人,认命地开始收拾碗筷残局,瑕和酒量很好的厉岩也来帮忙,夏侯瑾轩也抄起块抹布试图做点事,立刻被瑕以“你个大少爷乖乖坐好等人伺候就行啦”为由劝了回去。
江月因为伤势不能喝酒,一旁的皇甫卓则是因为恪守世家身份,不敢在众人面前醉酒出洋相而没喝多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儿时与瑾轩他们偷喝过这玩意,味道差得要死,那之后皇甫卓再也没对任何酒类抱有滤镜。
“皇甫少主,我送您回房吧?”见皇甫卓似乎没有继续留在席间的意思,善解人意的江月于是提议道。
皇甫卓略一思索。其实他心里总装着件事,所以方才席间的热烈氛围并未影响他分毫,恰好有此机会,他便想同江月这个知情人问个清楚。
“既如此,就有劳江师弟。”
皇甫卓原本想,之前的公审之上这个少年就作为欧阳靖的关键证人出庭,将局面扳回一城,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人想必就是欧阳靖心腹一般的存在,肯定知道不少东西。
其实自从他想方设法溜出皇甫府来到蜀山,又搭了谢沧行的便车来到苗疆与主角团汇合,再到今日的公审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他心中疑虑也越攒越多。
先是在开封时自己父亲就“污蔑”姜兄为妖魔,随后莫名其妙接受了龙溟和厉岩的魔族身份,稀里糊涂和他们同队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是蜀山道长没头没脑的“真相”一说,还说什么会为姜兄担保……
若是按照公审上欧阳靖所为,这担保一说应该就是凌波、铁笔道长的亲笔信笺。但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啊?那个时候欧阳不会就算到折剑山庄会有今日这一公审了吧?
最重要的是——皇甫卓心惊胆战地回忆起来一些一路走来的细节,无论是夏侯等人在姜承一事上隐隐约约的隐瞒,还是在暮霭村时他为撑开缝隙而使出的封印……
“……皇甫少主?”
从前在开封时他也没少和丹枫谷的怪物交过手,知道魔气应该是什么样子。
可无论如何,他相信姜承绝对做不出杀害萧长风这种事。折剑山庄的种种风波,其幕后黑手应当是神秘人无疑——这一点自己深信不疑。
但如果,除此之外的一切真相,都是假的呢?
“江师弟。”
皇甫卓忽然停下脚步,害的江月险些撞到他背上。
“我想知道……姜承他到底是人是魔?”
饶是机智如江月,也被皇甫卓这一番直截了当的问法搞蒙圈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调用哪一套说辞,只是愣在原地。
皇甫卓虽然没能听见江月的回答,但已然得到了答案。面对这种问题还能震惊成这样,不是心里有鬼还能是为什么?
“……我明白了。”他苦笑着摇摇头。虽然一路走来经历的很多事都给他打了一针预防:龙溟、厉岩的存在,暮霭村的小黑,还有今日的折剑公审,似乎全世界都在努力将“所谓善恶并无定论”这一道理教给他,告诉他人魔有时也并无分别,并非身为异族便要赶尽杀绝。
可从小接受的教育又叫嚣着现出自己的存在感来,告诉他身为武林世家斩妖除魔便是天职。如果对妖魔动恻隐之心,手中费隐剑会因此变钝,再不能干脆利落地斩下妖物头颅。
“小的时候,夏侯兄偶尔会来开封找我玩耍,还顺便带给我一堆他看过的闲书,其中就有几本是讲人魔之恋的。我当时看过后只觉得荒谬,可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因为书中妖魔与我无关,他日若我的身边人成了妖魔,我还能作出如幼时一般无情的评价吗?”
“……皇甫少主。”
——自家少主看人的眼光确实准,江月想到。这个皇甫卓确实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主,不过今日他也不介意做一回人生导师,帮朋友的朋友化解心结。
“您知道吗?其实我是个弃婴,还在襁褓中时就被亲生父母遗弃。若非我娘好心收养,恐怕我早已冻毙于那个寒冬了。”
皇甫卓不解其意,只能先顺着他的话说:“令堂真是令人敬佩。”然而他刚说完,忽然又想起席间谢沧行随口吐出的一句话——江朝道长曾经迎娶过一位魔族女子……
江月于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没错,我娘是个魔女。她说过自己原本居住于魔界一个叫祭都的地方,一日因为神魔之井动荡而偶然来到人界,因而在雪石路上发现了我。”
“那江朝道长的妻子便是——”
“嗯。爹和娘一辈子都没有过亲生的孩子,所以他们将我视如己出,对我很好。”
说起来,方才席间江月本也说过想给他讲讲江朝的故事来着。皇甫卓点点头,放慢了脚步打算继续听下去。
“我至今都还记得爹娘办婚宴的场景,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婚礼的司仪还说头一次见有带着养子结婚的夫妇,真是稀奇哈哈哈……爹娘信得过的熟人不多,婚礼并不热闹……嗯,仔细想想,好像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见过罡斩道长了呢。”
“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爹下山除妖,却再也没能回来。我娘得知此事后,将爹爹给她的定情信物——”江月拿出了那支黑色竹笛,笛子末端还摇摇垂着一只流苏饰物。“她给笛中剑贴满了驱魔符后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我,然后将我送到了折剑山庄……那时我还不能理解,明明拜入四大世家门下是件好事,为什么娘亲看起来那么伤心……后来才明白,那个时候娘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为爹爹报仇,去和那妖物同归于尽了。”
皇甫卓闭上眼睛,仿佛那支黑色竹笛能闪出光来刺痛他的眼睛似的。
“对于令尊和令堂的事……我很遗憾。”
说起往事,江月面上却丝毫不见忧伤:“皇甫少主不必如此,我早已不在乎了。爹和娘一生活得潇洒自在,敢爱敢恨,最后也算是死同穴了,他们都不遗憾,我为何要替他们遗憾?”
皇甫卓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毕竟还算少年,对生死之事一知半解,也不晓得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好,索性闭口不言。
“我和您说起此事,其实也是意在探讨所谓人魔之别。”江月忽然正色起来,“皇甫少主,请您试着将我爹娘的身份忽略掉再去看他们的故事——若是去掉什么人啊魔啊的,他们不就是轰轰烈烈的一对眷侣而已吗?所以我从小便明白,种族不能界定善恶。”
皇甫卓微微张开眼睛,若是忽略掉身份再去看待……
那么江月的养母也不过是一名善良而痴情的女性、江朝道长也不过是一位恪守职责的蜀山弟子,他们共同将养子抚养成人,而后为爱殉情……
如果抛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身份之别,我们也不过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而已,在荒唐的世界里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江月一席话,令他醍醐灌顶。
“的确!无论身份如何,我始终相信姜兄是个仗义之士,他为人时如此,为魔时也不会改变。”
皇甫卓终于长舒一口气,仿佛自品剑大会至今胸中积压的苦闷与纠结都释然了不少。虽然对他来说要真正接纳妖魔还需要过上几个坎,但至少他已经挣脱了刻板印象的束缚。
“说起来,我还有一物想要赠与皇甫少主。”
江月忽然拔下了笛中剑末端的穗子,交到皇甫卓手上。
“江师弟,按你方才所说此物乃你母亲遗物,怎可假手于人?”
江月摇摇头:“那日我收拾父亲遗物,偶然发现父亲设计费隐剑时留下的一份手稿,旁边的脚注上写着他曾想为这把剑寻一枚剑穗,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而母亲将此笛交给我时,也曾说过这笛尾的穗子便是费隐剑的剑穗,我爹终于还是找到了最符合心意的一枚,可惜再也没机会去一趟你们开封登门拜访了。——我娘的身份也实在尴尬,如此一来,竟是让皇甫少主带着没有剑穗的剑过了好些年,哈哈哈……”
皇甫卓轻笑道,“我还以为此剑本就没有剑穗可言呢。”
“如今不就有了?”
江月将浅黄的穗子系在费隐剑末端一只很小的圆环上,“嗯,果然比我那支黑色的笛子合适,这才是原配嘛。”
“今夜真是多谢江师弟了。不仅解答我心中困惑,还实现了父辈的小小遗憾,缘分至此,我与师弟这个朋友是不得不交了!”
“那就恕我小小地僭越一下,皇甫少主若肯赏脸,唤我江兄便好!”
“唔……江兄,日后若是这样唤你,只怕另一位姜兄也要回过头来了。”
“哈哈哈哈——之前在庄内大家就喜欢这么玩,一声jiang兄直接让两个人回头!呃,若是蒋逸那家伙还在,说不定能有仨人回头……”
“你呀……”不愧是欧阳靖的心腹,这淘气性子都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
今夜,众人在折剑山庄的客房里暂住。所有人都睡得十分安稳,算是经过这么多天的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后,迎来了难得的放松。
但,每个人都做了个奇怪的梦。
瑕因为缚魂玉的缘故,是这群人里睡得最浅的一位。但即便如此这个诡异梦境的力量也超乎想象,即便她潜意识里一直刻意保持清醒,还是被拉入了梦里。
她梦见了司云崖。这个本该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的地方忽然变了天象,长空是望不到头的阴郁的灰,蔽日乌云几乎将山巅蒙住。
这是怎么回事?!虽说一切看起来不过是普通阴雨天,但瑕总能从这片黑暗里感受到莫名的压迫感。她缓缓低下头去,看到的竟然是身负重伤的夏侯瑾轩狼狈地坐在地上,手中紧握着自己的一支梅晓,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瑾轩?大少爷?她想开口呼唤夏侯瑾轩,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声带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就连呼吸也并不顺从自己的节奏。
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还没等她细想,夏侯瑾轩就手持梅晓向她冲了过来。
瑕没有躲,她从潜意识里便坚信夏侯瑾轩不会伤害自己,此番刀兵相向恐怕另有原因。然而这具身体的操纵者自然是要躲的,不过千钧一发之际瑕仿佛夺回了控制权,遏止了自己本能的躲避。她只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有什么锋利的金属器物直直刺进了柔软的腹腔。虽然很痛,但瑕忽然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轻松……
【检测到第928次轮回数据流异常——正在读取世界线……检测到世界线发生关键变动,表现形式:群体梦境。已关闭AI计算结局功能。申请主机开启全功率运算……开始压缩记忆冗余……残余率下降……完成,「瑕」可以继续运行。】
【滴————】
滴的一声过后,梦醒了。瑕呆滞地瞪着眼睛望向折剑山庄的天花板和红木横梁,第一反应是震惊自己竟然能从沉睡的状态下自然转醒,自“得病”以来还是第一次。
她摸了摸还在幻痛的腹部,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噩梦,但内容却模糊不清。恰好她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心思简单的瑕立刻以为自己只是饿了,索性下地去厨房找点吃的,至于光怪陆离的梦境早就被抛到脑后了。
龙溟也做了个古怪的噩梦。
当然,他的梦境看起来要符合逻辑一点,不像瑕那么没头没脑:因为在神降秘境里被骨蛇杀掉这件事,之前确实差一点就应验了。
龙溟甫一进入梦境,等待他的就是骨蛇的一泡浓缩毒液,和背后岌岌可危的神农鼎。守护神农鼎的本能刻入骨髓,龙溟想也没想就挡在了鼎前,想着以自己的功力怎么说也能挡下来这一招,再不济小公子他们也会出手的——
等等,小公子是谁?
电光火石之间,浓缩毒液便已来到面前。龙溟还没来得及痛斥自己竟然在战斗中分心,一阵钻心的痛就从胸口传来,令他防备不及,直接被毒液兜头淋下……
龙溟斜倚在骨蛇的残躯旁等死时才迟钝地想起来,凌波他们怎么可能会来救自己呢,她自己都在流光洞里苟延残喘,而夏侯瑾轩他们更是早已同自己决裂……
所以,到底谁会来救自己呢?
【开始压缩记忆冗余……完成,「龙溟」可以继续运行。】
【滴——】
滴的一声后,龙溟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如果说,像凌波、谢沧行和龙溟这样在原作里领了便当的人的梦境,也不过是复现一下自己“原本”的死状,从而成就了一个普通的噩梦罢了,那么姜承的梦境堪称某种精神上的酷刑,是哪天叫他找见幕后主使了得索要精神损失费的程度。
他梦见一个粉色的身影。高大、笔挺,却略显瘦削,看起来像位富家公子,走近了些,他衣襟上绣着盛放的海棠。星星点点的血分散洒在布料各处,鲜红衬托淡粉如同花蕊点缀重瓣,在寒冷的空气里冒着温热的白烟。
“……我越来越搞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了,欧阳兄。”
姜承冷不丁听见自己开口对那人说话,陌生而熟悉的低沉声线暗含汹涌的情绪,令他浑身一震,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穿着一身酒红色袍子,上面绣满了古怪的纹路。
“是你答应枯木入教,如今也是你日日与他针锋相对,我都不知到底该相信你们谁才好!”
“……”欧阳家的人背影丝毫未动,也没理睬“姜承”的质问。他在原地等了一会,一只脚上缠着信筒的游隼忽然落在他肩上。他展开信筒中的一卷地图,看了看,忽然释然一笑,连肩膀都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