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强迫自己顿了顿,咽下所有话题之外的期待与野心,“我很看好你,贵族的时代即将没落,北地将不再属于贵族,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事业。”
凯撒想起耶路撒冷说过的话,世界上的两条平行线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交点,“……您说的没错,但贵族的没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断喉者’的存在就是为了加速这一切。”安东尼奥转过身,将所有的玻璃杯收进橱柜,一根酒红色的丝带将他的红发高高挽起,“直接的死亡会加速一切。”
他没有说完,当年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全话是——战争是最好的催化剂,直接的死亡会加速一切。虽然他并不完全认同,但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正确的。
凯撒几乎是颤抖着问他:“所以,您赞同杀人的行为吗?”
“如果是为了北地的未来,我想是可以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佣兵团长的身份,关于贵族和死亡的立场,还有那根酒红色的丝带,安东尼奥绝对与“断喉者”脱不了关系,或许连带着安妮,整个酒馆的佣兵都有嫌疑。面对这个连环杀人案凶手,充斥在凯撒内心的应该是愤怒,而不应该是此刻的酸涩与痛楚。
他艰难地将酒杯砸在桌上,“恕我难以赞同。我的朋友还没来,我想我应该去催催他。”
凯撒逃一般离开了酒馆,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会不惜暴露一切去质问安东尼奥为什么。
为什么?
这都是为什么?耶伐利亚也好,于连也好,安东尼奥也好,每个人身上都不干净,为什么他有好感的人都不能独善其身?在这辽阔而陌生的冰雪大地上他还能相信谁?还是说罪恶与残暴才是人类应有的模样,他之前所学到的仁慈与正义不过是可笑的谎言?
马车上,凯撒伏下身抱住狼狗的脖子,柔软的皮毛与温热的血脉给了他最后的依靠和希望——或许用黄金权戒签署的调查令,可以给安东尼奥一份清白。
但他不知道的是,警察局里已经潜伏了阴谋和恶意在等着他。
15
“我回来了爸爸,你洗完所有的杯子了吗?”
“安妮,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个时候凯撒会来?”
“凯撒?!他认出你了?!他一般不会来这么早的啊!”
“没有,他好像已经忘了我。”安东尼奥看向敞开的大门,“安妮,把门关好,看看你能不能听见什么。”
安妮听话地关上大门,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繁华,静悄悄的酒馆里什么也听不见。
“我听不见我钱包里有硬币的响声。”
安东尼奥无奈地笑笑,给了女儿今天第三次零花钱,“我要去跟着凯撒,他已经对我们起疑了,你在酒馆随时准备下一步行动。”
与此同时,走进警局大厅的凯撒听到一些细索的说话声,带着愤怒,不甘,和一点示弱的委屈,是他熟悉的那位,前安保总长。
声音是从顶楼局长办公室微掩的大门中泄出来的,凯撒悄悄走近从门缝中看去,肥胖浑圆的身躯没有挡住那位戴高礼帽的伯爵,停在他肩膀上那只灰白的猫头鹰收拢翅膀,居高临下俯视警局中的一切。
不知为何,凯撒总是觉得鸟类天生高贵,就像属于耶伐利亚的那只白鹰,月,身为人类不可企及的天空领主,必须被抬头仰望的存在,当它锐利如刀刃的眼神聚焦于你时,你必须吐露所有腌臜与不堪。
就像现在,灰白猫头鹰的头转过一百八十度,有种被人扭断脖子的诡异,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和上挑的眉羽对准了偷听的凯撒。
凯撒被吓得后退一步,前安保总长也转过头来,指着他气得跳脚,“就是他!就是他!”
“请进吧,书记官。”那位伯爵开口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是自持身份的不屑。
凯撒硬着头皮走进去,接受这场意料之外的审问。
“我听说你擅自革了我弟弟的职务和爵位。”
“……是的。”
“你觉得你有权力这么做吗?”
“关于由总局疏忽导致的‘断喉者’新案,卡罗琳……大人想要一个交代,所以她给了我她的权戒。”
“你?黄金权戒在你手上吗?”
“是的,您跟我来,我拿给您看。”
凯撒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在北地这么久他终于懂了点人情世故,他懵懵懂懂明白自己应该为这位伯爵大人拿过来,但少年有自己的傲气,他可以被人轻视却绝对不能自轻自贱。
他又说了一遍,“请您,跟我来吧。”
伯爵与猫头鹰的眼神在他身上反复打量,最终还是给了那枚黄金权戒一点面子。
凯撒带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先是拿出了那份停职告知书,但伯爵只是轻轻捻着那张羊皮纸,似乎下一秒就可以扔到地上,“我想看的是那枚黄金权戒。”
于是凯撒打开上锁的抽屉,然而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尘埃。
他脸上惊慌与不可置信的表情即刻就被伯爵看到了,后者冷笑一声:
“权戒呢?”
“不,等等,我能解释……我明明下班的时候还……”
“在没有公爵与教皇的命令下擅自革除爵位,无异于是对整个教廷,整个国家的公然宣战。”
“逮捕他。”
“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前安保总长是最兴奋的,他拿出尚未交还的银质手铐,一步步走向凯撒,但巨大的狼狗一瞬间窜过来挡在他面前,露出一颗颗森白的牙齿,黑狗的头颅快到他胸口,只需跳起就可以咬断他的脖颈。
“星,不可以……”
凯撒尚未说完一整句话,强大的精神力威压像一只手轻易穿透他的灵魂,从颅底握住了他的大脑。
伯爵的眼睛已经同化了猫头鹰大而圆的黑色瞳孔,与精神体的融合度越高象征着实力越强大,而这已经达到B级向导的精神力将尚未分化的凯撒死死压制,几近不能动弹。
“让你的精神体让开。”
“不……我可以解释的……”凯撒用尽全力低头看向自己最后的希望——那枚藏在他心口的红宝石权戒,象征着教廷全部的荣光与权力,是教皇冕下宠爱与欢喜的证明,可它也是庞大谎言的一环啊……
但那位伯爵根本不想听解释,一杆灰黑的魔法长矛从他身后的法阵中掷投向黑狗,刺入它的前腿,巨大的狼狗一个踉跄倒在了凯撒的怀里。
凯撒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终于还是拿出了这枚红宝石权戒——
“我,我是教皇的圣子,奉教皇的命令来北地查案,有这枚象征教廷权力的戒指作证,卡罗琳的确给了我她的黄金权戒,就算没有,我也能革除他的职务和爵位!”
伯爵扬起高傲的下巴,冷哼一声,“我从来不知道有哪枚戒指能够象征教廷的权力。”
“或许你从哪里知道了黄金权戒的存在,甚至让你误以为教皇也有一枚相应的戒指,想以此来诓骗我,还伪造出这番关于圣子的,可笑又滑稽的谎言。”
“凭你刚才的言行,足以判你死刑。”
“怎么会,不可能……他亲手给我的……明明是他亲口告诉我……”
凯撒感觉自己好像慢慢坠入了一个冰窖,但他还是不愿相信,直到他看见掌心中的红宝石,在那窄小的反射面上映出他的抵死挣扎,他的自欺欺人,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完全由虚假谎言构成的过去,看清一无所有,一无是处,连街道上最卑微的乞丐都不如的自己……他的灵魂在精神力的威压下终于不再反抗直直跪了下去,原来全是假的,没有一点真实,没有一点爱,连一点爱都没有……
他以为是满载着爱与期待从伊甸园走入世界,可原来在这寒凉大地上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伯爵轻蔑地看着蝼蚁的失望,今晚在一点小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催促旁边的堂弟,“把他关进地牢,随便找个时间推上断头台。”
安保总长带着灿烂的笑容和那副手铐慢慢走近,脸上堆积的肥肉也随步伐一颤一颤地抖动,凯撒犹如缺失灵魂的木偶般仍由他抓起自己的手臂,给自己戴上手铐。
但下一秒,惨烈的叫声和溅在手臂上的温热血液让凯撒回过神来——原本倒下的狼狗竟然站起来扑向安保总长,它硕大锐利的犬牙将猩红的血肉和苍白的骨头尽数咬碎,直接咬下了安保总长抓着凯撒的手臂。
紧接着,一杆灰黑的长矛贯穿了狼狗的腹部,它呜咽一声,再一次倒在了地上。凯撒赶忙爬过去抱起他的狼狗,鲜红的血沾满了他的掌心,好像他才是伤害了这只黑狗的罪魁祸首。
“不,星……”
狼狗陪伴了凯撒那么久,从小小的一只长到如此巨大的体型,遇上凯撒不高兴的时刻还是只会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塞进他的手心,它总是以为只要有自己陪着就好了,从一开始,它也只是想要绪兰永远陪着自己……
眼泪和悲痛慢慢流下,在心脏里汇合升腾为名为愤怒的情绪,凯撒咬着牙渐渐收紧了拳头。
“看来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再等某个时间,一开始就该直接杀了你。”
伯爵漆黑的眼底带上了怒火,与精神体同化到极致的灰黑长矛出现在他手中,但他面前的敌人,他视为尘埃里的蝼蚁,原本连主动碾死都不屑的存在,第一次对他抬起了头。
“愚蠢。”
“自私。”
“傲慢。”
“为什么?明明是天生无法选择的,这里的人还是要用地位与权力衡量一切?”
“好像你们永远学不会尊重与谦虚,我不知道这是北地的风俗,还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你们永远都学不会,那就让我来教会你们,我要让所有像你们一样,利用地位与权势欺压他人的人后悔!后悔你们曾所作所为的一切!”
原本不可解除的外貌伪装在这一刻逐渐剥离,金绿的异色瞳在昏暗的空间里留下光的残影,那头金色的短发在庞大魔力的涌动下轻轻飘荡,一本由黄金完全包裹的魔法书在凯撒手中翻动,最终定格在死亡与绞杀的一页。
“王子殿下……不不不,圣子殿下,是我眼拙没有认出您,求您放过我!饶我一命!”
高傲的伯爵跪下了他尊贵的膝盖,可当那顶高礼帽掉在地上时,他还是听见了自己肢体扭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