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斐涅斯顿时不再满足于探索这个已经几乎被他看遍的生命庭院，也不再执着于尝遍每一颗树果看味道有何不同，或者是给每只鸟儿取名字。那都是他既没有事情可做，也没有目标时做的打发时间的无聊行为。他现在致力于找到创造了自己的存在，并且聪明地推断出肯定会有那么一道有思想的“创造意志”存在的。

因为狮鹫刚一吃完天马，新的天马就诞生了，好几匹，都放在离狮鹫不远的地方，给狮鹫当储备粮的意图简直太明显。

所以那个创造了天马，还很有可能创造了他的“创造意志”，必定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也许，祂是能与他交流的存在，而不是这些只顾着吃的动物。

烬看出了安格斐涅斯的意图，决心打死不离开顶部天空。但安格斐涅斯的执着超乎他的想象，每一天，安格斐涅斯在生命庭院中四处寻觅，并且不停地呼喊着，问道：“你在哪儿？”

若仅仅是吵闹了点，烬也愿意隔着屏障看他在生命庭院中忙碌。但安格斐涅斯确实被烬赋予了“智慧”，他发现生命庭院的外墙——也就是天幕呈现弧形，仔细摸索后，他判断整个生命庭院应该是一个球体。而生命庭院的顶部却有一个无法让他继续上升的水平面——那附近弥漫着恐怖的威压，急流形成了声势惊人的风暴，令他翅膀僵硬难以挥动。于是，安格斐涅斯认为一个球体有一个水平顶部当然是非常可疑的，更大的可能性是球体的顶部被那无形的水平面隔开了。

恰好的是，如果在球体顶部空间内，观察下方的生命庭院会很方便。

于是，在安格斐涅斯一鼓作气差点突到顶部空间，并且刚好位置离烬不太远的情况下，烬是惊得气流身体也紊乱了。安格斐涅斯朝着顶部天空伸出了渴求的手，但最终还是扛不住倾泻而下的恐怖压力，他像断翅的鸟儿般往陆地上坠去，直到接近地面时烬及时用力量托了他一把，才避免了安格斐涅斯直接摔死的结局。

安格斐涅斯摸了摸刚刚感受到陌生触感的羽翼。他抬头看着天空，失落地低声道：“你在那里吗？”

神眼道：“你还好吗，创造者？”

烬回答道：“他差一点就飞上顶部天空了！”他的语气中难以辨认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神眼说道：“生物总会想要追求起源的。如果你不给他答案，他依然会继续寻找。”

烬说道：“嗯……他看起来很难过。”

烬又看了看自己，他现在不过是一道灰色的气流罢了。也许他没有必要太紧张，这些时日，烬一直注视着安格斐涅斯，他知道安格斐涅斯在永无止境的飞翔逡巡中感觉到了无边的孤独。

这样漫长的孤独的折磨下，无论烬以什么样的形态去见安格斐涅斯，他也只会欣喜于有一个可以沟通的生命的。

“你若是打算创造其他的智慧生命，你就需要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代理人。”神眼观察着烬的思绪波动，劝解道，“他会传达你的意思，在那些智慧生命中代表你的意志。”

烬看着安格斐涅斯的身影，喃喃道：“那我一定只选他，不可能有更加合我心意的生命诞生了。”

“这不是正好么？”神眼道，“你既然如此喜爱他，应该更想与他交流才对。”

烬知道神眼说的很对。他也确实是喜爱着安格斐涅斯，并且安格斐涅斯已经展露出其良善品性的一角。

执着，聪慧。

也许，自己应该试着跟这个生命交流一下。

而且他注视安格斐涅斯这么久了，应该跟安格斐涅斯不算陌生了吧……

鼓足了勇气后，烬离开了顶部天空，往下方生命庭院飘去。安格斐涅斯坐在树枝上，握着一枚树果，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飘到他不远处的灰色雾气。

“安格斐涅斯。”烬轻轻叫道。他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第一次与智慧生命交流，并不是非常的大。

安格斐涅斯却敏锐地听到了。这个声音曾在他有记忆之时起给他命名为“安格斐涅斯”。从那个声音的后续中，他明白这是“永不熄灭之火”的意思，但在这个生命庭院如此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第二个能够呼唤出他的名字的生命。

烬不确定安格斐涅斯会有怎样的反应。实际是，安格斐涅斯猛地转头过来，急吼吼地扑向烬的方向。但他在离烬尚有一米半的时候及时刹住了脚步，也让准备开溜的烬默默止住了逃跑的念头。

此刻，在安格斐涅斯一错不错的、似乎要将烬身体的每一道气流的运行轨迹都记住的目光下，烬压抑着对灼热目光的不自在，继续道：“我叫烬，灰烬的烬。”

“烬。”安格斐涅斯眼睛晶亮，低声喃喃着这个名字，“您是，我的神吗？”

烬“唔”了一声，说道：“你诞生自我的意愿。”

安格斐涅斯轻声道：“您可以陪着我吗？我感到孤独。”

烬立即道：“我会创造新的智慧生命，他们可以陪着你。”

安格斐涅斯回答道：“我……我想陪在您身边。”

好黏。烬想道。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飘了飘，但是看到安格斐涅斯的完美侧脸，最后还是止住了逃回顶部天空的动作，而是继续道：“我需要指定一名代理人，在智慧生命中传达我的意志。安格斐涅斯，你愿意吗？”

安格斐涅斯点点头：“我愿意。”

烬便说道：“你要把眼睛闭上，耳朵蒙上，保持不动，直到我完成契约仪式。”

安格斐涅斯于是将树果扔进草地，闭上了眼，蒙住耳朵。如此这般，烬才敢大胆上前，灰雾做的身体在安格斐涅斯的唇吻一碰即逝，在安格斐涅斯的灵魂上留下了一道足以构成链接的印记。

【安格斐涅斯，你的任务就是引导你的同伴，不得靠近顶部天空。】烬用那道印记对安格斐涅斯下令道。

安格斐涅斯试探着回话：【我明白了。】

于是，烬飞快地回到了顶部天空中。

神眼问道：“拥有一个代理人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愉悦，创造者？”

烬否认道：“不，我反而有点惶恐。我只是依靠思索就创造出了他，而他居然对我倍加崇敬……”

烬想了想，形容说：“就好像你只是眨眨眼就造出了一个与你一般会思考的存在，对你而言的举手投足，对对方而言却是给了整个世界……”

神眼回答：“我懂了，你只是害怕智慧生命眼中的自己太完美，与真正的你并不相符。”

烬说道：“我不知道，我创造他的时候，甚至只是出于‘我也许能创造出完美的生物’的炫技，但他却对我回报以百十倍的爱与眷恋。”

神眼思忖了片刻，最后说：“我不理解这些感情。不过，你若是后悔创造了一个智慧生命，你拥有抹除他的力量。”

烬拒绝了：“不，不。我答应安格斐涅斯了，要为他创造更多的同伴来陪他。”

似乎养住一个智慧生命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他不仅要生存，也需要陪伴，后续的杂事应该还有很多。

安格斐涅斯的诞生就像一枚树种，疯狂地生长出了许多树杈，每一根分杈都是不同的需求。而且显而易见的，这些需求并不会顺着烬的意愿发展，连带着这个世界的走向也有一部分不再握在烬的手中。

但烬很耐心，安格斐涅斯的感情虽然难以直面，但烬并不讨厌。所以他也想让安格斐涅斯可以开心快乐地生活在这座生命庭院，让烬垂眸望去时，可以看到一副令人欢欣的愉悦之景。

他又捏出了与安格斐涅斯类似的存在，拥有四肢、翅膀。这回是个有着酒红色头发的智慧生命，他被赋予了翡翠般的绿眼睛，搭配上一张棱角温柔的脸，让他看起来柔顺又恭谦。

新生命的绿眼睛中没有任何焦距，其灵魂仍处于混沌状态。烬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他的气流身体只会把新生命的头发吹成鸟窝而已。

“你叫……弗雷。”

烬用一道光将之裹住，从顶部天空投下，就好像一道从天而降的流星给这个生命庭院带去了新的生命。

烬看了看正把弗雷从地上拉起来的安格斐涅斯，又开始捏第三个智慧生命。这回他打算捏一个女性生命，她应该有一头亚麻棕发，发尾金黄，并且有琥珀般的眼睛。他照样给她加上了翅膀，并且为之命名道：“你就叫以列娅。”

将以列娅扔下顶部天空后，烬突然道：“我觉得我丢失了一些记忆，因为我创造出两种性别是如此顺手，就好像只是把它从某个地方抄过来似的。创造狮鹫和天马也是一样，它们的构造并非由我想出，而是我随意地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想法。”

神眼的语气第一次有了笑意：“你说的没错，创造者。目前你所做的一切，都剽窃自你灵魂的记忆。那段记忆对你的影响确实深刻，然而我只能告诉你——在你将这里变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善世界之前，你都无法回想起来。”

烬喃喃自语：“是么，你决定了我是否能记起丢失的回忆？”

烬抬眼看着这枚巨大的眼睛，说道：“眼睛，代表了注视，同时也有观察的意思。在我苏醒的时候，你称呼我为‘创造者’，你知道的比我多。也许我并不是你的第一个观察对象，甚至你可能不是第一次观察我。”

神眼静默地看着他，好似鼓励他说下去。

烬继续说道：“我创造了这些智慧生命，把这里当做放置观察游戏。而你却观察着我，也许这里也是你的放置观察游戏。那么你是否与我一样，拥有随时毁灭自己的造物的能力呢？”

神眼轻声回答：“创造者，你属实是令我吃惊。不过你放心，我与你本就是一体，若你死去，我也会灰飞烟灭。”

烬并未完全放下心来：“撒谎以趋利避害是智慧生命的天性之一，你虽然长得不像智慧生命，但你绝对不比我愚笨。”

“你说的没错。”神眼回答，“但是，我除了是观察者，我也是引导者。而一个引导者是不可能对于自己引导的对象撒谎的。”

“……”烬不置可否，“目前为止，我大概也只能相信你了。”

神眼巨大的瞳仁中倒映出隐隐约约的、不属于这个时间的情景：“等到这个生命庭院完成，等到这里成为真正的世界，你就会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