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摘星低声道:“我虽在江湖,却也听说过顾家军的事迹,我曾在边疆小城看到过有人给顾将军立的祠堂,他们不知道朝堂血案,只以为顾家军还在其他地方保家卫国。”
阳光从层叠的云中剖出,李银月腰间六扇门的铁牌泛着黑光,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可顾将军死后,战乱似乎也不曾立刻停止。”
赵瑟瑟悠悠道:“陛下不得不求助士族,祭品已经献出去,士族却拿起了架子。我父亲就是抓住了这个时机。”她眼神复杂,这些道理,都是父亲教给自己的,慢慢地,自己也开始无意识地分析和寻找时机,和当时的父亲孤注一掷一般,她一门心思在李承鄞身上下注,她的眼光没有错,但她却输了。
她一开始是在下注,可后面,她真正把心放在了李承鄞身上。
过去她觉得是自己输给了曲小枫,是输给了爱。
现在——这四十多天来——在父亲有意的放纵下,她在繁杂的事务中,看着将士官员们如何处理事务,也慢慢回想起了父亲的教导,她渐渐明白了,她是输给了李承鄞。因为……没有外戚支持的李承鄞要想胜利,需要支持,他也选择了士族——逼迫陛下以顾、陈两家的人头作为祭品的士族,士族不计前嫌的“投资”在流淌着顾家血液的李承鄞,李承鄞也不计前嫌的与他们“合作”。
她输了,曲小枫也输了,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太子良娣,一个被追封的名义上的先皇后,李承鄞的后宫会重新被士族女填满。
品春才十六岁,太多的过去她不知道,她睁大眼睛,静静听着,这时候终于到了她知道的地方,军营中受训的几日,她听到了很多大将军的事迹,她迫不及待道:“我知道!大将军替陛下剿灭了河南道叛贼,杀得日月无光,片甲不留,后来陛下很开心,让大将军募兵,大将军就一路从河南道征集兵士,好几万人,在朔方、银川、灵州率军突袭,把那帮子突厥蛮子打跑了,守住了贺兰山!贺兰山还有大将军的长生碑呢!”
赵瑟瑟没有纠正品春几处不合适的小错,只是抚摸着她的发髻,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温柔点头,然后道:“说得很对。陛下有机会和士族谈判,陛下也必须扶持一个新的人平衡士族,文有高于明,武呢?天通7年,捷报传来,陛下当即便传父亲入京,彻夜畅谈,更说出了‘许将军永握兵权,为朕守贺兰’的话,朔方军之名定下。”
她说着这些,看着若有所思的品春,就像看着十多年前在父亲书房里认真思索的自己。
司空摘星对于朝廷关注不多,李银月这段时日倒是查了不少,所以她问:“但,从天通14年开始,大将军便一直留在了长安,到现在,已经十年。朔方军,仍在朔方。”
对于李银月调查过自己的事情,赵瑟瑟不觉得奇怪,她不也调查过李银月吗?
至于李银月说的话,赵瑟瑟心中默默想着,陛下……陛下说完就后悔了,可金口玉言岂能作废?
阳光回到云层中,赵瑟瑟看向被阳光染出亮光的薄云,眼睛有些酸疼,即便是被云层遮住的太阳,也如皇权一样,不可直视,她慢慢开口道:“父亲他拒绝了,也只能由父亲来拒绝,陛下大抵是愧疚?是因为他妥协士族后,谈判之后,却是长达几年的受制,他还是许了父亲兵权,名义上属于父亲的朔方军,常留朔方。”
朔方军,赵家是陛下留给自己继承人和士族谈判的筹码之一。
赵家的生机在哪里?太子已死,二皇子的母亲是士族,五皇子没有外戚支持却自愿选择了士族,陛下已没有其他儿子。
选二皇子是死,选五皇子亦是死。
赵瑟瑟垂眸,舒缓眼睛的不适。避开也许有一线生机,但……那夜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
“为了前进的退让是可行的,但为了退让的退让,只会让你慢慢失去反抗的力量。”
“瑟瑟,我一直觉得你比你哥哥要聪明,要勇敢,所以我并不介意你一个人跑去西州,不介意你和江湖上的人交朋友,但你现在,变得太软弱,你让我很失望……”
二皇子有忠王支持,母亲本身就是士族之女,他天然有士族的支持,可士族也不是铁板一块,二皇子筹码太多,也就容易不够珍惜,识时务的李承鄞啊,作为唯二的可选择的皇子,在士族的支持下与二皇子斗争,让二皇子不得不认清士族的重要性。
可谁能想到,五皇子赢了。
利用他的士族也被利用了,但到底士族也算赢了。只不过,士族的怒气仍需要平息,屡屡支持五皇子赵家于是灭门。
赵家就是曾经的顾家,是祭品,是诚意。
但这祭品何尝不是为了麻痹士族?赵瑟瑟无声地笑了笑,李承鄞最擅潜伏,最是记仇,在自己死后,当李承鄞彻底掌控朝局后,士族的血也会流满京畿、关内、关外。
裴照知道吗?裴照会尚公主,也许不会有事,但是,也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的人,和自己家族有旧的童年玩伴在权力倾轧下沉寂,甚至死亡。
品春感觉脑袋被塞满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
李银月在沉思,片刻后,“谢谢。”
赵瑟瑟笑道:“不必言谢,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李银月道:“你要回去?”
赵瑟瑟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我永远不会用到你的感谢之情、朋友之谊。”
她必须离开了,李银月咽下要说的话,道:“保重。”
利落的身影离开,赵瑟瑟没有送她,只是远远看着,“保重。”
司空摘星也开口道别,顶着一张易容的脸,笑容灿烂,“我现在一个时辰能连翻六百九十个跟斗,我要去找陆小凤,报蚯蚓之仇,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传的?”
赵瑟瑟笑着摇头,“他又到哪里去了?”
司空摘星道:“应该和花满楼一起回扬州去了,就算不在,花满楼肯定也知道他在哪。”
最后一个朋友也离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个时辰的会面,眨眼就没了。
赵瑟瑟叹息,“扬州,真是个好地方。”
“真是的,走这么快干什么!”品春咬着唇,有些舍不得她们,听到赵瑟瑟的话,她努力压着自己的郁闷,道:“小姐,你去过扬州?”
“只是从书中看过。”赵瑟瑟转移了话题,道:“新刺史就是扬州人,他能带着判官典吏跟着一队金吾卫赶来,说明你的希望没有落空,他应该是一个好官。”
品春问,“小姐,洪大哥说,新刺史不住刺史府,说刺史府太破败了,可我看里面已经修了很多了,加两个人也不多嘛。”
赵瑟瑟道:“你觉得为什么一开始修门口的人比修里面的人少?如果他来了,我们还有洪校尉和亲兵们该去哪里?”
品春疑惑道:“小姐,他来了,我们就得走吗?这是什么理?”
赵瑟瑟笑着转身走向东厢房,道:“你自己想。”
品春追了上去,只隐隐听到她在撒娇,“小姐,你就告诉我嘛!”
“不行。”
“小姐,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和银月姐姐说了什么,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