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盖了整座禁院,奚叶抬手轻触额头,嗓音摇摇欲坠,泫然欲泣:“夫君当真如此厌恶妾身吗?”
你当真如此厌恶我吗?
小女子嗓音如莺啼,受了委屈也并不会如市井泼妇般大闹,而是柔柔弱弱泪凝于睫,诉不尽悲泣。
谢春庭慢而又慢地走到门前,用尽力气一把推开木门,尘灰扬起。
借着檐廊悬挂的灯笼,他看清了面前站着的贵女。
红妆敷面,即便额头受了伤,血液缓缓流下,平添几分狼狈,也难以掩盖她的容色倾城。
谢春庭嘲讽一笑,丝毫不为所动:“本殿说了,你滚。”
奚叶耳畔的发丝被夜风柔柔吹起,她放下指尖沾着血滴的手,微微仰视眼前身形高大满脸冷漠的男子。
他并未着喜服,而是穿着简单的白色里衣,冷脸相对,宛如黑白分明的水墨画,深潭坠玉,灯火尽灭。
奚叶抿唇一笑,她的殿下,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
看来这半年的折辱磋磨,六个月的人情刻薄,一百八十天的幽禁岁月,每一刻都在碾碎他的寸寸脊骨。
她难以抑制兴奋的战栗,浑身颤抖起来,似承受不住锋利话语打击的痛楚,猛一下栽倒,谢春庭预料不及,也被她撞倒在地,手臂磕在刚刚甩出来的瓷盏碎片上,顿时见了血。
然而他一声没吭,眼皮微抬,就那么看着撑在他身上的奚叶。
灯火下,奚叶煞白着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殿下,妾……妾身不是有意的……”她慌乱触碰他划破一道大口子的手臂,替他小心翼翼拈起茶盏碎片。
美人饮泣,饶是心肠再坚硬的人也会动容片刻。
然而谢春庭冷笑般看着她,顿了顿才道:“不必,让开。”
等到奚叶慌忙站起来,他才扶着门框艰难起身。
大约是双腿被打折的后遗症,谢春庭扶着门框也无法真正起身,隐隐要再次栽倒。
奚叶见状忙搀扶起他,却被他厌恶地甩开。
然而奚叶用了十成十的劲,谢春庭并未成功。
他忍了又忍,冷声道:“本殿用不着这般。”
面前的小女子眼睫还挂着泪珠,额头破损,血迹将要干涸,闻言抬头看向他,眼神脉脉含情,满是怜惜:“妾身与殿下日后是夫妻,自当如此。”
夫妻。
谢春庭嗤笑一声。
夫妻。
他借着奚叶的搀扶站稳,靠在门框上俯看向她:“你当真,真心愿意嫁给本殿?”
世间男女情爱,无非真心与假意。交换婚书时要问是否真心,对拜天地要问是否真心,及至挑起大红盖头也要问句是否真心。
如此俗不可耐。
奚叶与谢春庭没有这些俗世流程,但奚叶还是听到了这个永恒的问题。
她舔了舔嘴角的血,缓缓笑起来。
这桩婚事,她当然是真心愿意嫁。
她是真的很想念夫君啊。
谢春庭听到了肯定的回答,面色却并无动容,他转身缓缓迈步,声音冷淡:“随便你。日后你便在西间,无事不要过来。”
东间与西间,正院与跨院,他是要与她分得一清二楚、毫不沾染。
奚叶垂眸轻轻一笑,殿下啊殿下,没关系的,我们来日方长。
眼下,她还是尽尽妻子的本分吧。
*
月色摇曳,奚叶上前几步,扶住谢春庭摇摇晃晃的身体,迈入里间。
她推开一扇小门,房间内只有最简单的陈设,素色床榻,半合粗陋屏风,几张缺腿的木制桌椅,尘灰四溢,凋敝破败如斯。
木桌上陈旧的宫灯散发着蒙蒙亮光,谢春庭扶着桌子坐下来,他撇开眼神不再看双腿,神情充满了厌弃之意,强忍着不耐开口:“四时宴上……你的芙蕖手帕从何而来?”
奚叶站在一旁,闻言望向自己的夫君,眼角泪光闪闪。
四时宴。芙蕖手帕。
她真是太笨了,前世居然毫无感知,原来这么早,这么早开始,他就已经在筹谋了。
她的殿下,原来一直不曾倾颓。
对于那场讳莫如深的四时宴会,上京现今很少有人提起,被关在禁院的三皇子居然也知道内情。
想来一定有人在为他传递消息,字字句句,一字不落,生动得如同亲历。
在她被揭穿举证,被推入血盆大口之际,就在一旁,幽幽地,窥伺。
奚叶毛骨悚然。
她抬起眼,神情奇妙,嗓音柔和婉转:“殿下,妾身并不知当时芙蕖手帕为何会出现在身上,只是作诗之际,少詹事府的四娘忽然靠近,从妾身袖口拿出了那块手帕。”
“后来……”她意味深长地停住。
后来如何自然不用她再次重复,殿下恐怕比她还清楚,应是日日夜夜反复回想唯恐怨怪了好人。
好人是谁?
当然是她仙资玉质的嫡妹啊。
果不其然,闻得此语,三皇子本就冰冷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肃然。
奚叶轻轻一笑,殿下啊,你们可一定要彼此攀咬撕扯,无止境坠落在深渊。
狗咬狗,多有趣。
廊外灯笼的光透过细窗在屏风上投落树影,夏日的晚风吹进来,吹拂起彼此的发丝。
谢春庭沉默着,奚叶看着他,期待他能说出怎样的回答。
而他也没有让她失望,就着和煦夜风,她的夫君冷冰冰开口:“奚叶,你当知晓,本殿对你并无情意。”
奚叶。自己的名字又一次辗转在谢春庭的口中。
奚叶奚叶,从前他一直这么唤她,闹腾的爱恋的雀跃的,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最后他在渭水汹涌浪涛边对她鄙薄的一笑:“奚叶,你可以去死了。”
然而,她为什么要死。
该死的不是他们吗?
奚叶的神色转为戚戚然,眼角沁出小小的泪珠,睫毛轻颤,抽噎道:“如此,莫不是…殿下已心有所属?”
她抬起下巴,泪水盈盈,天生一副娇弱神情:“想来恐是我阻了殿下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