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果然是送膳食的太监,只不过不是往日那个,而是……太监将食盒递给他,借着这机会低声道:“请殿下放心,公子说不负您所托,已经找到还活着的李氏族人了。”见谢春庭抬眼看向他,那太监又补充了一句:“是您的二舅舅。”
二舅舅,李刈,人如其名,昔日在族中也以手段狠辣出名,重杀戮。活着的是他,谢春庭也不知是否该高兴。
应该高兴的,毕竟陇西李氏偌大一个望族,他只有这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况且在外游走要赢得其他士族的信任,也要靠浓于水的血脉维系。
谢春庭垂下眼“嗯”了一声,“你告诉他,本殿这里一切都好。”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太监应诺,慢慢退开。
日光如金,谢春庭的墨发垂落,他的视线漫无目的般流连,不经意扫过西间时,蓦然僵住。
随意戏弄后轻轻松松离去。
他攥紧拳头,猛然转身,大步回了房间。
奚叶侧身从掩映廊柱后慢慢走出来,手中捏着泛黄的书册,指尖微微用力,眉眼乖顺,垂首一笑。
啊,她终于知道了,当日幽幽窥伺之人是谁。
*
夜色袭来,禁院被潮水般的黑暗淹没。
奚叶没有再去接近谢春庭,毕竟对待他这样的人,还是无情一点比较好,这样丢给他的微末好意才会显得珍贵。
她可是个很小气的人呢。
奚叶轻耸鼻尖,意态轻松,手指抚着昏睡的鸟雀的脑袋,见它未曾醒来,又忍不住戳了一下鸟脖子。
鸟雀的羽毛微颤,睁开黑漆漆的眼珠,与她对视着。
下一刻,它的眼睛亮起来,叽叽喳喳,欢快雀跃:“是姐姐!”
虽然不知道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它就唤她“姐姐”,但如此乖巧可爱的小鸟在身边,奚叶觉得自己的戾气都消退了不少。
她颊边漾出一丝笑意,捋了捋炸毛的尾羽:“是当初回溯时空耗费了你太多气力吗?”
奚叶轻叹一口气,眉心微蹙:“自相识以来,你似乎总是在昏睡中。”
其实,她从未问过它的来历,只知道它是个怪物。
怪物为何者?
是为魔也。
鸟雀蹭了蹭奚叶冰冷的手心,几分茫然啾啾道:“许是当时力量耗尽了,一时半会难以恢复。”
它的脑袋享受地贴在她的掌心,尾羽高高翘起,鸟语轻声缓慢柔和:“但是,只要有姐姐修行的五行之力,我肯定会好起来的。”
所以,姐姐,你不可以丢下我哦。
奚叶看了它一会,弯起嘴角:“好啊。”
又要…跟着她吗?
像从前坟茔紧贴,寸步不离,夜夜安枕吗?
奚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过身去铺床榻。
身后的鸟雀不错眼地看着她,眼神痴迷。
它又想起那个丑陋的大妖壁玥,因为邵大小姐的一点善意就如藤蔓缠缚上去,牢牢不肯松手,似腐烂沼泽汩汩冒泡,将人拖入无边潮腻中。
姐姐,我的同类,就是这么令人恶心啊。
但还好,它足够漂亮。足够讨姐姐喜欢。
它很仔细地观察过,在乱葬岗诸多死魂鬼怪中,她对惹人怜爱的亡魂总是会倾注更多心思。
虽然那个时候,它很想把那些讨厌的亡魂踩得稀碎然后扔得远远的,最好一块一块深埋在泥地里,永远不要出现。但它努力克制心内难以压制的冲动,一点点靠近奚叶,蹭上她的肩头委委屈屈哭诉:“姐姐,我疼。”
然后姐姐就会急着转过身来看它。
它知道姐姐很在乎他回溯时空的能力,但那又如何,这就是它能长长久久待在姐姐身边的原因。
其他人还做不到呢。
以后,它要变得更讨姐姐喜欢。
鸟雀歪头,黑黝黝的眼睛凝望着奚叶。
要变成姐姐唯一喜欢的人。
唯一的。
奚叶将床榻铺好,提溜着鸟雀的脑袋将它放在软玉枕上,吹熄灯烛安睡。
鸟雀扑腾着翅膀,满心欢悦。
喜欢喜欢,贴贴贴贴。
好喜欢!
鸟雀腾挪身躯,心满意足窝在奚叶怀里,羽毛温暖,爪子也紧紧贴在她的手上。
奚叶夜半苏醒时,觉得左手手臂热得过分。
她死后,因其白骨腐朽,周身阴冷毫无人气,从前与它待在一起时,彼此都毫无温度,倒也不觉得不习惯。
但凝聚出了实体,这样亲密接触,倒有些不太合适呢。
她轻轻拉出鸟雀身下的素白衣袖,翻身闭眼安睡。
而那只小小的仿若无害的鸟雀睁开圆溜溜的眼,凝睇着睡过去的奚叶,慢而又慢地贴在她的衣裙上,隔着一段距离,非常克制地不让自己触碰到她的肌肤,但长久地、贪婪地注视着,整夜未曾移开。
*
夜色无声无息,谢春庭胸口憋闷,半夜苏醒忍不住大喘气,只觉空气浓郁得要滴水。
他辗转反侧一刻,还是忍不住起身。
高热稍好些,他喝了杯茶水,想起什么手指顿住,目光下移,捏着的茶盏偏巧就是白日奚叶喂他的那一个,上面还留着些微口脂。
谢春庭拧眉,“砰”一声置于案桌上,脸色袭上薄怒。
奚叶奚叶,你好得很。
她以为自己会在乎这样的逗弄吗?会在乎她有意为之的弃若敝屣、避之不及吗?
他轻嗤一声,简直可笑。
等明日。他想,等明日,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此生最讨厌的人就是她这样的恶毒女子。
但可惜,他没有等来可以告诉奚叶的那个明日。
建德十八年夏末,江淮一带涌水为灾,泛滥五郡十城,滁、泰、吴、许大水不绝,堤堰溃决,死者日数万人,饿殍遍野,浮尸千里。
彼时,奚叶陷入昏睡中,久久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