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丫鬟们提灯走过院子,叫纱帐一掩,身形婀娜朦胧,如同行走在画中一样。
李稚盈对着这帐子呆了好一会,才迈开步子。
正室里,一个鬓发雪白的老太太端坐上首,常乐公主位置稍低一些,陶郑两位嬷嬷门神似的立在她后头,她们面前的地上摆着十二张相对的雕漆大椅,依次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和钗环裙袄相类的女孩,身侧还有年轻媳妇服侍,满满当当都是人。
於菟和一个年岁相仿的男孩一左一右傍在甄老太太身边,见他们两个来了,欢叫一声,跑去一手一个扯住袖子,快乐道:“兄长,盈哥哥,我和祖母正念着你们呢。”
甄老太太也慈眉善目地说:“询哥儿,坐近一些。”
他们祖孙俩兀自高兴,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吱声。
老太太的慈祥来得实在是不讲道理,那司徒询虽有个公主之子的名头,却毕竟是个父不详的野种——甄四公子可还活蹦乱跳着呢,常乐公主就与人私通生下孽种,哪怕看在她公主之尊的份上,甄家没法举着扫帚把这对母子打将出去,可也不能毫无挂碍地就亲热起来吧?
哎呀呀,该不会是她老人家糊涂了,忘却了旧事,错把鱼目充作珍珠了吧!
各种注视形形色色,司徒询全部视若无睹,笑盈盈地上前给甄老夫人拜年。
“祖母,”那个坐在甄母边上的男孩眼睛睁得圆圆的,怔然望着李稚盈,“这位便是李家哥哥吗?”
老眼昏花的甄老夫人这才留意到不声不响的李稚盈,她眯了眯眼,看不大清一般举起一副西洋镜,惊叹道:“好个俊俏的小后生。”
于是又唤李稚盈近前来,一把攥住他的手摩挲,摸得李稚盈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老太太对他十分喜爱的样子,问他年岁几何,读过什么书,日常爱做什么。李稚盈好歹家世清白,随即便有口舌伶俐的媳妇接茬,努力把气氛炒热起来。
李稚盈还不待回答,对这场面已经极为不满的常乐公主撂下茶杯,似笑非笑道:“问个什么,盈哥儿寒门荜户的,家常自是用功读书,不比咱家的晚辈,尽可以做哈巴狗,摇一摇尾巴,就有神仙人物提携着鸡犬升天了。”
这话杀伤力太大,屋里又北风过境一样冷却下来,唯有那男孩发自内心地赞同道:“四婶说得很是。世上竟有这般风神秀丽的人物,就是万千珍宝捧到他跟前,也不过是萤火与明月争辉。可恨我虚长这许多年岁,却时至今日才有幸结交,与那井底的□□,泥坑里打滚的野猪又有何异!”
老太太涵养惊人,表情一丝不曾变,开怀笑道:“宝玉,这就是孩子话了。”
甄母一笑,屋中气氛登时为之一松。
甄宝玉眼睛亮晶晶的,又虔诚又仰慕地望着李稚盈,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常乐公主对甄府里其他人都没个好声气,对甄宝玉却宽容很多,撇了撇嘴,於菟又过去把母亲的手摇了一摇,她便也收了神通,让甄家自去表演一家和乐了。
众人说笑一阵,甄母散下压岁钱,李稚盈是头次来,额外多得了几个金银锞。
全家老小欢聚一堂,未免场面遇冷,左不过是互相吹捧奉承。谈笑间,便有个年轻妯娌提起廊上的纱帐,问说是个什么来历,那个曾到庄子探病的容桂媳妇三言两语讲了,说道:“丝是好,可惜就是太少了,胡庄头说是那县官偶然从野外得的蚕种,也是摸索着养,养了两三年,拢共也没养出多少来,得的丝就更少了。老太太这边用上后,多出来的边给宝玉和郡主扯了做窗纱,余下只一两匹,裁开了心疼,似老太太这般用又不够,就收进库房里去了。”
下首的媳妇们纷纷叹息起来:
“也太俭省了,老太太什么时候过得这样紧巴巴的。”
“少不妨事,咱们拨个庄子,专养这蚕,来年想用纱用纱,想织锦织锦,都可尽得了。”
“妙得很,真丝做了‘甄丝’,怕是外人光是听都听不出个名堂来呢。”
几句话说得甄母大乐:“那丝原本有名字吗?”
容桂媳妇道:“回老太太话,那官儿给起名叫‘菁松皓月’。”
甄母摇头说不好:“到底是个急功近利的,咬文嚼字,拗口得很。”
“不如就便唤作鲛纱吧,听起来美得很。”
“还是该叫‘满堂笏’,不是满堂笏的人家,又怎么用得起这样华贵的丝呢。”
正当满堂其乐融融之时,常乐公主又冷笑起来:“人家经营得好好的产业,你们说谋夺就谋夺。有那知情的,说尚了本宫的是一户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不知情的,还当你们是土匪头子开堂会呢!”
场面又一次冷了下来,甄母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公主说话未免太难听了吧……”有人小声嘀咕道。
甄宝玉天真无邪地道:“四婶娘,他把丝给我们,不是想让我们提携他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