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中整齐列坐弟子百二十人,皆伏案匆匆抄写经文,新任大长老舍云正在为众人讲解。
明镜端坐在侧门旁,虽不能视,但字迹清秀工整。
“你们看,这小瞎子写字还怪好看。”左面一名叫王涅的弟子,招呼旁边人道。
“嘿,还真是”“小瞎子,跟哥哥们说说,你怎么学的写字啊”几人哄笑起来。这些人仗着父母是门派长老,素来爱欺人惹事。
明镜丝毫不理会他们,只专心记录经文。
舍云重重敲了两下醒木,让后面弟子安静。那几人才回了各自案边,只是眼睛都还瞟着明镜。
不一会儿,坐在明镜身后,名叫眭唐的弟子,又勾起明镜的一缕头发,把墨汁涂在上面,和周围几人发出桀桀的讥笑声。
明镜想向前跪坐些,却被眭唐故意按住头发,抻到发丝,不禁轻嘶一声,更激起了一帮人兴奋的耻笑。
终于是忍无可忍,明镜回手抓住眭唐的胳膊,倒后一掰,几乎要将其手臂拧断,疼得眭唐连连求饶。
就在这时,星眠从侧门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王涅立马恶人先告状,指着明镜申诉:“少掌门,您看明镜,惯会欺凌我们!”
“你……”馆内百来个弟子的目光纷纷投过来,传出议论之声,明镜松了手,又气又急,一时语滞。
星眠走过来,捞起明镜沾着墨水的发丝,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严厉瞪着眭唐。
“师尊,师尊,我……”眭唐还想解释,戒尺已经抽到了脸上,鼻血喷涌,流了一脸。
馆内顿时鸦雀无声,星眠对弟子向来宽和,还是头一次发这样大的火。
抽完眭唐,看向王涅,才要挥尺。
“少掌门。”舍云意味深长地提了一句。
星眠朱唇微扬,将戒尺收起,正好仙童追进来报,说长思流还有事找他。
“木叶,”星眠唤那坐在前面,戴着杏花簪子的弟子,“以后你看带着镜儿,有谁敢招惹他,立马来禀告我,我绝不轻饶。”
“我与你坐一处吧。”木叶抱着纸卷跪坐到明镜身边,手轻抚过明镜的长发,施法替他除去了上面的污迹。
“谢谢你。”明镜说,又给木叶多挪出些地方。
随着舍云敲起醒木,毫无起伏的讲经声再次响起,弟子们又都埋头开始抄录。眭唐捂着脸,一肚子憋屈,却不敢再出声。
经文讲毕,弟子们拜完长老,三五成群往膳房而去。
木叶拉着明镜一起出来,刚才在弘学馆里要抄经,现下才方便仔细地打量明镜。
“那日无衣大人送你来时,我便觉得你很不一样,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看你,你就像一块冰雕成的人呢。”木叶凑近了看明镜的眼睛,笑着说,“你今年几岁?”
那人的热情让明镜有些不自在,不由后退半步。想起星眠嘱咐他的话,凝思片刻道:“十五岁。”
“难怪,你看起来这样单薄。”一听明镜还这样小,木叶眼里立即漾起了无限的怜爱,抓紧明镜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以后王涅他们再欺负你,我会替你教训他们的。”
明镜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要怎样做?”
“对付这帮家伙,戒尺可不够,我自有法子。”木叶得意地眨眼说,“要和我一起去膳房吗?”
“我还要回琉璃宫。”
“咦,你的起居都在琉璃宫里吗?”木叶很惊讶。加上在学馆里星眠对明镜明显的维护,心中更认定明镜身份不凡。
“嗯。”
“那我送你回去吧。”木叶说,“不过你每天往返这两处,岂不是很辛苦,若星眠师尊允许,不如搬来与我同住吧?”
明镜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恰好此时王涅、眭唐等人经过,又故意对他吹起了口哨。
“小瞎子,你浑身的毛都是白的吗?”“瞧他那样,还没长毛吧。”
木叶摘下梅花发簪,划出一串红梅,花朵旋转变成五角飞镖,射向几人。知道木叶的厉害,王涅这些人不愿吃眼前亏,在众人面前丢脸,便灰溜溜地逃了。
“他们已经走了呢。”木叶亲昵地搂过明镜的肩膀,侧脸靠着他的头,像逮了个宝贝似的煞是稀罕。
明镜虽不舒服,但以为这是地界人的习惯,也没有抗拒,心里又莫名想到百里——为什么那个人不会对自己做这样亲密的动作呢?继而又担心到那人的安危。
沉在这样的心绪里良久,明镜才意识到,自己怎会胡思乱想这些事情,脸倏地泛起一片绯红,低下头快步往山上走去。
“明镜?”木叶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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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眠被仙童带着到一处清净的水边,见长思流果然在岸旁的石头上,大喇喇地叉着腿坐着等他。
“你不是着急回璆琳馆,找我何事?”星眠先开口问。
长思流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年岁大了,身体垮了,常常觉得,倦怠困乏,伤春悲秋,好累呢。”
“你什么意思?”星眠变了脸色。
“没什么,不想干了。”
“就为了那个男人?”短短一瞬,星眠的表情从诧异,到疑惑,再到几乎确认那人想法后的愤怒,还有说不清的失望。
“也不全是。九分为他,一分为自己。”
“哼,”星眠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能金盆洗手,从此隐居于世,别做梦了。”
“狡兔死,走狗烹。”长思流说,反复抛着手里的一块石头,“我就是仙门的一条狗,知道的事情太多,担了太多干系,现在我这条狗也想过些安生日子,不想被烹。求大人您发发慈悲,怜悯我吧。”
星眠没有立即回答,走到长思流跟前,一只手托起他的下颌,凝看着他的眼睛。那人也不躲闪,舌头抵着牙齿,对着他咧嘴疯笑。
“你这个疯子。”星眠那张温雅而矜贵的脸变得扭曲,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然后俯下身,凶狠地咬上那人的嘴唇。
一番唇齿磕碰交缠,两人口中全是血沫。
“再替我办最后一件事。”星眠抬头,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迹,“三个月后比武大会,帮我杀一个人。”
“什么人?”长思流整理着被那人抓皱的衣襟。
星眠伏在他耳边说了个名字,又道:“办得到,我就放你走。办不到,我们两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后便后退几步,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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璆琳馆
夜晚,蔡重年在房中等了一整个白天,原本一腔的怒火,也慢慢等得泄了大半。在地池的热泉里沐浴后更了衣,本想回床休息。忽然听到门外有声响,拿起桌上的剑,靠近门边。
“谁?”
才问完,长思流便醉醺醺地从外面撞门而入,摇摇晃晃脱着鞋袜衣物,往地池走去。
蔡重年本想质问他宋影山的事,看他这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关上门窗,将剑放回,询问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醉成这样。”
“半个时辰前,喝了点酒而已。”正说话间,那人已经脱得一件不剩,倒进池子,溅起的热水洒了在池边的他一身。
蔡重年本就压着怒火,现下更是怒不可遏。回身拔出重光剑,朝那醉鬼砍去。
长思流闪身躲开,走到水池正中,不知抱着什么目的,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反正身上也已浸湿,蔡重年一不作二不休,也解了袍子下到水中。
那人立马过来手臂环住他的腰肢。几日未见,肌肤相贴的刹那,如干柴烈火,一点即燃。两人相互环抱,在对方的颈上留下狂乱殷红的印记。此时不管什么怨仇,都要等此事办完,□□消退再说。
将人推至池边,单手托起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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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重年额间汗水滑落,难耐地捂住了嘴,那人从未对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撞得他浑身发抖,已从享受变成了纯粹的痛苦,忍不住小声哀求:“轻点儿。”
“你和他是怎么做的,嗯?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蔡重年的自尊当然不允许他回答这种问题,可是那人一下比一下深重,快要越过他所能承受的极点,欲哭无泪之下,他只能羞耻万分地模糊吐出一个字:“你。”
长思流这才放过他,稍轻了些,醉意蒙眬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氤氲,分不清是蒸腾的水汽还是泪光。
结束后,头便埋在蔡重年肩头啜泣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快要被怼得断了气的人是他自己。
“无赖。”蔡重年将其一把推开,忽然没了支撑,双腿发软直跪下去。
长思流赶紧接住了他,把人从水中横着抱起,送到床上,又扯来绢布为其擦干长发。
“我以前也有这样长的头发,要在头顶盘个牢靠的发髻,日日梳洗,还怪麻烦。”
“后来呢,怎么剪成这副鬼样子。”蔡重年冷眼道。
长思流自嘲地苦笑:“非是我自己所剪,是他们剪的。因为我是个杂种异士,要和纯血的仙人有所分别,所以就被剪了头发,其他异士也一样。而且我杀害同修,叛出师门,脸上还被刺了字。”
说完,将额上那不论何时,都牢牢戴着的抹额拉下,露出一串触目惊心的伤疤。
蔡重年瞳孔猛地收缩,小心翼翼地伸手触过那人暗淡褶皱的疤痕,上面的刻字依稀能辨认出,是“犯人陆思流,罪大恶极”九个字。
当他看清那字后,显然,“陆思流”这个名字比这伤疤带给他的震惊还要大。
“你是谁?”蔡重年问,对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好困,你搂我睡,我们慢慢说好不好。”长思流强撑着沉甸甸的眼皮,他的确喝了太多烈酒,随时都能倒头睡去。
蔡重年吹灭灯台,将他扶到床上躺好,虽然不情愿,还是依他的话,勉强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鼻尖贴紧他的颈侧,哄道:“你快些说。”
良久,没有动静,再一看,长思流已经睡着了。蔡重年握紧拳头,悬在那人脸上,到底没有打下去,蹙着眉头转过身去了。
过一会儿,听那人在背后含糊不清地问:“你有没有一点,真心喜欢过我啊?”
以为是句梦话,蔡重年没有理会,他也乏了,想入睡休息,便用被子盖上了耳朵,免得再被那人搅扰。
“你到底,有没有。”一只手抱上他的胸前,温热的鼻息包裹着颈后。
“没有。”他不胜其烦地说,“我对你只有情欲,这东西,我对别人也会有。和太子成婚是我自己选的,满意了吗?”
长思流没再说话。
半夜,蔡重年被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惊醒,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人好像蜷着身子在颤抖,极力克制着哭泣。
他下意识想用乘墨隐的事对其讥讽,怎么那人过去情史累累,风流韵事数不胜数,一轮到自己多睡个男人,就万般难受。
然而话到嘴边,却意外地难以脱口。那低沉的吸鼻子的声音,像针似的一下下刺到他的心头,让他只觉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透过窗纱的柔淡月色下,背对着对方的两人,都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