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货讲究技巧,同样的东西在不同境况下以不同次序呈现,结果可能天上地下:
若昨儿赶在赵太太的气头上送进来,她心下烦闷,难免看哪个都不顺眼;如今先拿出那两匹湖丝苏绣,余者必黯然失色。
但此刻明月先取出那六匹绫罗,因花色、纹样、丝质皆属上等,且男女老少均涵盖其中,赵太太便很满意,命人记下。
明明带进来八匹,却只开六匹,剩下的便格外引人注目。“那两匹呢,怎不打开我瞧?”
进了我家门,还要原封不动的出去不成?
“不瞒您说,太太,若非要糊口,这两匹我还真不舍得。”明月稍显迟疑,双手在那两个卷儿上轻轻抚过,旋即不轻不重拍了一记马屁,“不过宝马配英雄,能遇到您这般识货又有身份的买主,也值了!”
人会对得来不易的东西更加渴望,赵太太一听,柳眉微扬,似笑非笑道:“哦?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
剩下的话悉数消失在一层又一层剥去的油纸面前。
良久,才听面露惊艳之色的赵太太轻声道:“果然不错。”
她尚且如此,周遭的丫头们更不必说。
苏绣不罕见,湖丝亦常有,然多以花鸟、吉祥纹样见长。纵有珍宝纹,亦多以一种为尊,余者辅之,或富丽堂皇,或庞大呆板,如眼前这般近十种汇于一处,不分主次的,极少。
赵太太细看,暗自点头,绣纹品类虽多,然小巧玲珑、杂而不乱,且颇有留白,实在算得上高明。
清新淡雅、风流俊逸,与北地的富丽厚重截然不同,果有江南余韵。能做出如此排布的人,想必于书画一道亦有造诣。
过了几息,赵太太才抬起眼来,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明月。
之前以为只是寻常小贩,不过胆子大了些、腿脚勤快些,如今看来,竟小瞧她了。
“这料子在南边可多见?”
“回太太,这是货真价实的头茬,店家拿来试卖的。”明月不卑不亢道,“我拿到货便立即返程,遇着大雨也不敢歇,牲口都跑得吐白沫了才送到。”
论快,明月有把握不输给县里的任何一家绸缎庄。甚至对上州里的,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不过若有人私底下找了绣娘单做,不在市面上流通,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赵太太沉吟片刻,“我要八匹,最迟八月初就要,你可弄得来?”
八匹!明月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物以稀为贵,正因市面上少,北方更少,所以她敢要高价:进价二十两,倒手卖四十五两,八匹就是二百两。
明月心知肚明,如今她体量小、敢玩儿命,赚的就是头茬的银子!
再过几个月,不光卖不了这么贵,只怕也轮不到自己挣了。
有钱不赚王八蛋!一瞬间,血都涌到天灵盖上,又热又涨,她重重点头,“弄得来。”
薛掌柜初次试水都有六匹,既然好卖,中秋节少说也要翻几番,八匹不成问题。
明月心中狂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杂宝纹亦细分许多种,可有无数种搭配,新货未出,不敢保证每匹皆是这般花色。”
先说好,省得事后掰扯不清。
赵太太点头,“那倒不要紧,只需成双成对,也要这般清雅的才好。”
如此品相,送去州府都使得。
若自家人做衣裳,何须讲究成双成对?明月就更肯定她是要送礼了。
“你的眼光不错,胆子也大,若看见有别的好货也一并送了来。”赵太太拨弄着茶盏道。
明月还真有,“细锦,太太可中意?”
绫罗绸缎,纱绢绮锦,以末者为尊,赵太太自然中意。
“只是,”明月难得踟蹰,似有难言之隐,“恐怕要劳烦太太先付几成定金。”
赵太太瞥了她一眼,还没开口,身边的大丫头便率先笑道:“怎么,还怕我们马家赖账不成?”
“自然不怕。”明月罕见的带了几分赧然,腼腆一笑,“太太慷慨,我恨不得将太太供起来,如何会有这般不敬的念头?只是,只是实在囊中羞涩……让您见笑了。”
这次的两匹苏绣卖九十两,六匹绫罗进价十六两,转手卖三十二两,哪怕加上她一直没动的二十七两老底,满打满算一百五十两。扣掉返程开销十两,破釜沉舟压上全副身家也不过一百四十两。
可光预定的八匹湖丝苏绣本钱就要一百六十两,至于锦……卖了她都付不起。
赵太太:“……”
差点忘了这是个小穷鬼。
马家在本地颇有威名,在外亦有人脉,谅她也不敢卷银子跑。
况且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道理,生意人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双方当场立下字据:
明月保证八月初三之前送货上门,只要布料无污损,赵太太照单全收。过时不候,且需双倍赔付。
按手印前,赵太太再次向明月确认,“果真能及时赶回?”
若回不来,误了事,你也不必在本县混了。
明月发了狠,把手指往印泥中一按,随后重重落在纸面上,一字一顿,“太太放心,爬,我也爬回来。”
“采买后上门兜售”和“预支银子按图索骥”,绝对是两码事。
前者可能意味着巧合,饱含未知,后者却代表大客已经对卖方产生相当的信赖,并允许某些细小的出入。
况且……明月低头看看塞着银票的胸口,只觉那里一片滚烫。
这是她第一次大胆尝试,尝试用别人的银子撬动别人的买卖……当真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