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夜的沧江裹着刺骨的湿冷,我衣袍的袖口很快被雾气洇透,指尖触到船舷时发现木质纹理里嵌着极细的沙蚕丝,是朱余木娘特有的“残烛纹”,山箫的酒葫芦重重磕在腰间,惊起的江鸥扑棱着翅膀,尾羽划过水面时,竟在雾中拖出“镇北王归”的荧光水痕,像是地脉在笨拙地描红。
“看船头。”赵山箫突然压低声音,酒气混着江面的茧花香扑面而来。我抬眼望去,原本雾茫茫的江心竟浮出七十二盏茧形灯,灯面用金线绣着艾春甲胄的残烛纹,烛芯是朱北沙枣枝特制的,火苗跳动时会发出驼铃般的轻响。更妇的梆子声从雾里传来,敲的不是寻常更点,而是《破胡调》的节拍,每一声都让江心的灯影跟着颤动,像千万只举灯的手在岸边列队。
靠岸时老船工突然跪在艾春脚边,布满老茧的手捧着个漆盒里面躺着枚裂成两半的茧形玉佩。“长母主离家那年,太傅托老身把这个交给妳。”她抬头时,浑浊的眼睛映着艾春甲胄的火光,“玉佩内侧刻着‘女皇玺在女君陵’,是太傅用自己的血写的。”我看见艾春指尖划过玉佩裂痕突然顿住,断口处的纹路,竟与她护腕内侧的凹痕严丝合缝。那凹痕并非普通印记,而是出生时她母帝凤冠上的残烛纹血晶烙下的胎记,此刻正与江心灯火产生不易察觉的共振。
烛影殿后的长母主府里,铜漏滴答声混着远处更鼓,她的甲胄搁在雕花案头,残烛纹在牛油烛下投出棱角分明的影像极了她十年前在朱北刻下的第一道防线。我替她卸下护腕,借着烛火看清内侧的凹痕,那是婴儿时期与她母帝血晶接触后形成的地脉印记,“雁南,妳说母帝可曾后悔过?”艾春忽然开口,长刀在指间轻轻转动,刀口的缺口是十年前在朱北为保护木娘撬毁夫家铜印时崩裂的。“十年了,她连‘阿春’都没叫过一声,只在战报末尾批‘朱北沙枣可入贡’。”她指尖划过窗棂上的茧形雕花,缝隙里塞着百姓的祈福条:“满城的茧火都在替我说话,可我总在想,若我不是镇北王,只是她的女儿,会不会不一样?”
我望着她发间的木簪,簪尾刻着“朱余”二字,那是朱衣使们送的,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地脉认主的茧火芯。山箫踢开雕花窗,夜风卷着片金箔扑进屋里,显形为女君陵的地脉图,落款的茧形纹里藏着极小的字:「吾女掌灯,母帝守夜」。
“她把妳的每道伤疤都刻进了地脉石。”我掀开她的中衣,肩侧的狼首疤痕与她母帝凤袍内侧的残烛纹分毫不差:“那些战报不是命令,是她隔着千山万水,陪妳打每一场仗。”
艾春猛地抬头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山箫突然灌了口酒:“别想了!明早的册封大典朝臣袖口的残烛纹比太子冕还亮,妳当她们是效忠皇权?不,她们效忠的是妳在朱北救下的木妇在余南破的户籍,是妳让朱余女子敢抬头做人。”
艾春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若我真的杀了毛锦,登上那座龙椅…”她低声说,断簪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影:“第一件事便是封妳做国师,让天下人知道,我的军功章里有妳半片袍补丁。”
我望着她眼中跳动的烛火:“妳是天生的将星,艾春。”我用手指尖划过她甲胄上的残烛纹:“朱北的沙认得妳,余南的草认得妳,连沧江的地脉都认得妳,这皇位不是争取来的,是妳用十年血汗,替天下女子挣来的应许。”
她的睫毛忽然颤动,长刀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清鸣,“可我最初的刀,”她低头望着自己掌心的茧,“不过是想劈开母帝的冷漠,让她看我一眼,说一句‘阿春做得好’。”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沧江的晨雾:“妳说,这算不算贪心?”我握住她握剑的手,感受着那些磨破又结痂的茧“不,这是天下最干净的贪心。”我轻声说:“妳争的不是皇位,是身为女儿的一声回应;妳护的不是皇权,是每个像妳一样的女子,能被母亲看见的权利。”
她忽然抬头,眼里有水光在茧火光中晃动:“雁南,妳知道吗?在朱北的第一个冬天,小女孩们围着篝火说‘长母主的甲胄比星星亮’,可我心里想的是,母帝的宫里是否也有一盏灯,是为我留的?”
我指着窗外满城的茧火,每一盏都在朝她的方向倾斜:“现在妳看,她不是没留灯,她把整个朱余国的烛火,都变成了妳的归灯。”
艾春从袖中掏出枚断簪,簪尾刻着“雁南”二字,是她亲手削的:“若我真成了女皇,妳愿不愿意……”
“愿意。”我接过断簪轻轻别在发间,“但不是做什么国师,而是做那个能在妳执剑时替妳挡住背后暗箭的人,就像在青亥在秦岫,在每一处地脉需要我们的地方。”
烛影殿穹顶开着天眼,晨光混着万千茧火涌入,将九十九级玉阶染成流动的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