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的春寒,是浸了水的薄铁皮,湿冷地贴在弄堂的每一块青石板上。
檐角的冰棱子白日里滴着水,入夜又悄悄冻上,成了倒悬的匕首,闪着幽微的不怀好意的光。贺汝的信便是挑着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寒夜,由一位面孔模糊衣衫单薄的报童塞进我门缝里的。
那牛皮纸信封厚实,带着远洋轮渡舱底特有的咸腥潮气,拆封时,壁炉里的炭火正发出毕剥轻响。信纸是上好的法兰西道林纸,挺括,微微泛着象牙白的光泽,展平了,仿佛还能嗅到塞纳河左岸咖啡馆里那股子混合着苦咖啡与陈旧书卷的独特气味。贺汝的字迹依旧瘦劲峭拔,如同她推眼镜时那微抿的唇角,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雁南吾友,见字如晤。暌违日久,念何可支?此间事冗,唯玉玲珑一事,悬悬于念,亟待归匣。领事馆,二月廿八,戌时正,有慈善夜宴。届时,当有春色可探。” 落款处,一枚小小的简笔勾勒的剑兰印章,朱砂殷红,是她离开前我亲手刻了赠她的。
“玉玲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捻过信纸,触到一处极细微凸起。移近壁炉暖黄的光晕,那薄如蝉翼的密令方在热力下缓缓显出影踪,墨色的线条纤细锐利,勾勒出领事馆的平面草图,核心处标着一个醒目的红点,旁边一行蝇头小楷:北伐军东线全盘部署图及策应名录,毁之或夺之。万勿失手。望兰盛。”
望兰盛!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记忆深处。
教堂密道里,那束晃动的手电光,那低柔笃定的声音,那转瞬即逝的铜阮领针……若落入敌手,将是一场无法估量的浩劫。
“看完了?”山箫粗哑嗓音在门口响起。她披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斜倚着门框,手里拎着个油亮的锡酒壶,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油渍麻花的卤猪肉,正啃得满嘴流油。她如今是十六铺码头说一不二的赵把头,手下管着百十条船,几百号姐妹,连带着开了两间生意兴隆的酒铺,那酒幌子在江风里猎猎作响,成了码头一景。日子阔绰了,眉骨上那道旧疤却更深了,衬得那双眼睛越发精亮,像淬过火的刀子。
我把信纸连同密令递过去,“爹的!”她啐了一口,把那块猪肉囫囵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含糊不清地骂,“这帮龟孙子,爪子伸得够长!玉玲珑,倒像是小柚子喜欢的名字。”她眼中凶光一闪,那是在码头血雨腥风里淬炼出的煞气,“二月廿八?成!姥子正好新进了一批老酒,给那帮洋鬼子开开荤!”
她转身从门后一个不起眼的坛子里,利落地掏出两把油光锃亮的勃朗宁M1910,小巧玲珑,俗称“花口撸子”,正是眼下藏在手袋里的时髦玩意儿。她熟练地卸下弹夹检查,黄澄澄子弹在火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喏,妳的。”她把其中一把抛给我,枪柄温润“新改的,动静小,劲儿够。”
壁炉的光在枪身上流淌,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这两年,我的剧作声名鹊起,《祝英台》《洛神怨》在报章连载,连带着春萱戏园也沾了光,成了新派人物雅聚之地。名声是把双刃剑,带来便利也招来无数窥探的眼睛。我摩挲着颈间温润玉佩,那春字的笔画早已被体温浸润得无比熟稔。望兰盛……这次会是妳吗……
二月廿八,戌时未至,领事官邸已是琼楼玉宇灯火通明。
巨大的铸铁雕花大门洞开,汽车如黑色甲虫般络绎不绝地滑入庭院,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雪茄烟丝以及刚修剪过的草坪的清冽气息,混合成一种奢靡而略带压迫的甜腻。
我与山箫从车里下来。她今日难得地穿了身深烟灰色的双排扣呢料西装,浆洗得硬挺的白衬衫领口紧扣,衬得她脖子粗壮,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商贾气派,只是眉骨上那道疤和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泄露了码头扛包出身的悍气。我则是一身雪青色软缎花袍,滚着极细的蟹壳青牙边,外罩一件银鼠灰的薄呢大衣,勃朗宁妥帖地藏在大衣内袋里,紧贴着那枚温热的玉佩。
水晶吊灯的光芒瀑布般倾泻下来,将衣香鬓影映照得如同流动琉璃。我们踏入流光溢彩的大厅,便似两滴水珠融入了浮华海洋。
山箫立刻被几个熟识的商行老板围住,粗声大气地谈论着船运和洋酒生意,豪爽笑声震得旁边一位捧心蹙眉的太太直往后退。
我端着香槟杯,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搜寻着领事馆内部结构图上标注的关键位置,那间位于二楼东翼守卫森严的书房,保险柜就在那里。
觥筹交错间乐池里飘出缠绵悱恻的爵士乐。忽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骚,我循声望去,心口猛地一窒。
艾春款步而入。
她穿一袭红色大衣,那红,艳烈如淬火的血又深沉如凝固的霞,衬得她身姿挺拔如修竹,领口那枚熟悉的铜质阮形领针别在衣上,在璀璨灯下闪着内敛而坚定的光。她手里执着一柄檀香扇,扇骨是深沉的老山檀,正是当年画了洛神图赠与她的那把。时光仿佛在她周身凝滞了一瞬,唯有腕间那串椰壳手铃,随着她从容步伐,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熟悉的清响。她目光扫过喧嚣的大厅,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洞悉一切的锐利,硝烟在她眉宇间刻下了更深沉的轮廓,也淬炼出更加夺目的光华。
紧随其后的是玉柚,这位昔日的阔小姐,如今通身的气派更胜往昔,一身绿色金线织锦缎的衣袍,颈间一条流光溢彩的钻石项链,主石是一颗硕大的切割完美的祖母绿,璀璨得几乎能灼伤人眼,随着她的走动折射出火彩,活脱脱一个行走的珠宝匣子,她眼神倨傲地扫视全场。
最后进来的是鸢暖,她穿着浅杏乔其纱长裙,样式简洁清雅,披肩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她臂弯里夹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画夹,安静地跟在艾春和玉柚身后,眼神依旧清澈,带着特有的专注与好奇,打量着大厅里的人物与装饰,那份温婉沉静与这浮华场形成奇异反差。
她们三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无数目光,艾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当落在我身上时有极短暂的一瞬停滞。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雪消融的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并未停留,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执扇的右手,用那柄檀香扇的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侧耳垂上那枚珍珠耳钉,动作随意,如同整理。
与此同时,隔着攒动人头,我看见朱玉柚正与洋行买办周旋,她巧笑倩兮,指尖拈着高脚杯目光却犀利地投向二楼东翼的方向。
而稍远处的鸢暖,已经打开了画夹,旁若无人地对着大厅中央巨大的水晶吊灯开始速写。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画出的却不是吊灯,而是几根看似随意交叉的线条,角度精准地指向同一个方位,二楼东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橡木门,书房。
檀香扇轻点,杯沿微响,画纸上无声的线条,三个动作,在喧嚣的乐声与人语中如同三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清晰地传递着同一个坐标:目标就在那里!
山箫不知何时已摆脱了那群商人,端着酒杯晃到我身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三个身影,压低嗓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姥子没眼花吧?是她们!爹的,这唱的是哪一出?玉玲珑的戏台子倒是够热闹。”她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合着咱跟她们,盯上的是同一块肥肉?”
我深吸一口气,香槟气泡的微酸和香水甜腻的气息涌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惊涛。艾春腕间的手铃声似乎又在耳畔响起与玉佩的温热隔着衣料呼应,“是同一块肉,”我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目光紧紧锁住二楼那扇门,“也是同一把刀。看来,今晚这盘棋,得换个下法了。”
乐声陡然拔高,舞池里旋转衣裾如同怒放的花朵,我与山箫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欲寻机向二楼移动。
突然,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如同钢针般狠狠扎破了这浮华的幻梦。
“呜呜呜!”
刺耳蜂鸣来自二楼深处,是书房的方向,时间仿佛被这声警报猛地攥紧凝固,随即又被狠狠砸碎,方才还流淌着蜜糖与香槟的空气瞬间冻结,继而被一种原始的冰冷的恐慌所取代。水晶吊灯的光芒不再华美,变得惨白而刺眼,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啊!”女人的尖叫率先划破死寂。
“怎么回事?!”
“有贼!有刺客!”
“快跑啊!”
恐慌炸开,衣冠楚楚的绅士们瞬间丢掉了所有体面,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推搡着尖叫着,盲目地向各个出口涌去。精致酒杯从手中滑落,砸在地面上,碎裂声此起彼伏,猩红酒液如同鲜血般肆意流淌。皮鞋踩踏着滚落的水果手袋甚至跌倒的人体,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厅,在几秒钟内就变成了一个失序、混乱、充斥着尖叫与践踏的修罗场。
混乱的中心,二楼东翼那扇雕花橡木门猛地被撞开,两个穿着领事馆卫兵制服却神色惊惶狼狈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死死抱着一个深灰色约莫一尺见方的金属保险箱,正是图纸上标注的款式,目标物就在里面。
“拦住她们!”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显然是领事馆高层的外国人站在二楼栏杆后,脸色铁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嘶声咆哮,手中挥着一把锃亮的柯尔特手枪。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几道蛰伏在暗处的黑影猛地从人群边缘廊柱阴影中扑出,目标直指那两个抱着保险箱的卫兵,动作迅捷狠辣。
枪响了,
“砰!砰!”
子弹撕裂空气,带着灼热的死亡气息,擦着混乱奔逃的人群头顶飞过,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巨大的水晶吊灯锁链上。
“轰!”
数不清的水晶棱柱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晶莹剔透的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华彩,大厅瞬间暗了大半,只剩下应急灯幽绿惨淡的光,将扭曲人影投射在布满碎晶的地面上,“姥子去他祖宗!”山箫怒吼在耳边炸响,她扔掉酒杯,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那支改装过的勃朗宁瞬间出现在她手中,小巧枪身在她粗粝的掌中稳如磐石,一声极其短促沉闷的枪响几乎被巨大的混乱声浪吞没。
混乱中我看见玉柚那抹醒目的身影,她正被惊慌的人群裹挟着撞向一根廊柱,颈间那条价值连城的祖母绿项链被一个仓皇逃窜的胖子狠狠扯了一下,主石边缘锋利的棱角划破了她的颈侧皮肤,渗出一线血珠。她痛呼一声,眼中却无半分慌乱,只有被冒犯的狂怒和冰冷杀机。
“找死!”玉柚厉喝,声音尖利如刀。她甩开披肩,手腕一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没有丝毫犹豫,枪口微抬,噗的一声轻响,子弹精准地钻入那胖子的后心。胖子脸上的惊惶瞬间定格,庞大身躯轰然倒地,压碎了一地水晶。玉柚看也不看,一脚踢开碍事的尸体,目光迅速锁定了抱着保险箱正试图混入人群逃窜的卫兵,她颈间的祖母绿在幽暗的光线下沾着血珠,闪烁着冷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