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儿!低头!”艾春清冽喝声穿透混乱,她不知何时已如一道红色的闪电,灵巧地避开了倾泻的水晶雨和推搡的人群,直扑向二楼那还在发出刺耳噪音的警报喇叭所在位置,混乱中一个持枪的黑影发现了她逼近的意图,狞笑着调转枪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鸢暖动了。她一直安静地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瓶后面,画夹紧紧抱在胸前,当那黑影举枪瞄准艾春后背时,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温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从画夹的夹层里抽出一支笔,乌黑的笔身,尾部有细微的机括凸起,她毫不犹豫地拔掉笔帽,手指在尾部用力一旋,“嗤!”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一根细如牛毛淬着幽蓝暗芒的钢针从笔尖激射而出,准得惊人,瞬间没入那持枪黑影持枪手腕的关节处,“呃啊!”黑影发出一声短促惨嚎,手枪脱手坠地。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瞬间变得乌黑肿胀的手腕,剧痛和麻痹感让他无法动弹,艾春甚至没有回头,仿佛早已料到这结果。她轻轻跃起,足尖在雕花栏杆上一点借力,人已扑到警报喇叭下方。手中那柄檀香扇骤然展开,扇面在幽暗中划过一道弧线,扇骨边缘寒光一闪,弹出几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柳叶形刀刃,她手腕一抖,扇缘如刀轮般精准无比地切断了连接警报喇叭的粗壮电线。
蜂鸣声戛然而止,仿佛世界被骤然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混乱喘息、哭喊和零星的枪声在回响,艾春瞬间锁定了抱着保险箱、正被几个便衣护卫簇拥着冲向侧翼小门的卫兵,她腕间的椰壳手铃在剧烈的动作中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雁南!山箫!堵住侧门!鸢暖跟我来!”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命令又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直指侧翼那道相对僻静的通往后方花园的雕花玻璃门方向,那里暂时还未被混乱的人潮完全堵塞。
没有任何犹豫,我与山箫几乎同时行动,如同两支离弦之箭,在混乱的人群和倾倒的桌椅间强行撕开一条通道,扑向那扇正被护卫撞开的侧门。
“砰!”山箫的枪率先开火,子弹打在一个护卫刚抬起的枪管上,火星四溅,那护卫惊叫一声,枪脱手飞出。另一个护卫试图关门,我手中的勃朗宁已然顶在了他脑门上,冰冷的枪口触感让他瞬间僵住。
山箫庞大的身躯猛地撞过去,哐当一声巨响,连人带门板一起撞开,门后的护卫被撞得倒飞出去砸在墙上。
“滚开!”山箫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狮,堵在门口,手中的勃朗宁连续开火,凶猛火力将试图冲过来的护卫压制在走廊拐角,打得墙壁石屑纷飞,她眉骨上的刀疤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狰狞跳动,码头把头的凶悍之气展露无遗。
就在山箫用火力压制住追兵的同时,艾春已护着鸢暖冲到了侧门口。“走!”她低喝一声,率先闪身而出。鸢暖紧随其后,抱着画夹,动作敏捷。
我掩护在最后,正要撤出,眼角余光瞥见二楼栏杆后那个穿燕尾服的外国人正举枪瞄准了艾春宽阔的后背,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手腕一抬,勃朗宁枪口喷出短促火舌,子弹精准地擦过那外国人的手腕,他惨叫一声,手枪脱手坠下二楼,砸在混乱的人群中。他捂着流血的手腕,怨毒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
“雁南!快!”山箫的吼声传来,她已退到了门外。
我一步跨出侧门,反手用力将扭曲变形的门板拉上,暂时隔绝了身后的混乱与追杀。冰冷夜风裹挟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厅内浑浊的硝烟和血腥味。
门外,是领事馆幽深的后花园。
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勾勒出假山、喷泉和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丛的轮廓。黑暗如同张开巨口的兽,艾春、鸢暖、山箫已在几步之外。艾春的目光扫过我,确认无碍,没有丝毫停顿:“跟我走!”
我们五人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一头扎进花园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身后是追兵的怒吼枪声和被山箫撞坏的门板发出的呻吟。玉佩在心口剧烈地跳动,一种极其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陈年的沉水香被硝烟点燃猛地窜上心头,呼啸而过的轨迹,同伴在枪火中并肩作战的剪影……这一切都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烙印在骨血深处,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同样危机四伏的战场,我们五个也曾这样背靠着背,将手中的武器指向同一个方向,那感觉强烈真实,却又模糊得抓不住源头,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滚烫的搏动。
夜风刮过汗湿额角灼热肺叶,领事馆后墙高大森严,爬满了枯萎藤蔓,墙外,隐约传来轮船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如同沉重的心跳,“这边!”艾春的声音在急促喘息中依然保持着清晰指向性,她引着我们奔向墙角一处藤蔓格外浓密的地方。山箫紧随其后,手中的勃朗宁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身后黑暗花园。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被那带电的断线和撞坏的门暂时阻隔在储藏室附近,但随时可能突破。
艾春冲到墙根,毫不犹豫地拨开厚厚的枯藤,昏暗中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被雨水和岁月侵蚀出的洞赫然显露出来,洞口的边缘参差不齐,沾着湿冷泥土。
“鸢暖,快!”艾春推了鸢暖一把,鸢暖没有丝毫犹豫,抱着画夹立刻蜷缩身体,像只猫迅速钻了出去,洞外传来她安全落地的轻微声响。
“雁南,妳先走!”艾春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确认与珍重。
我没有推辞,俯身钻入那狭小的洞口,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藤蔓腐朽的味道瞬间充斥口鼻,勃朗宁被我死死握在手中,就在我上半身探出墙外,双脚即将蹬离墙内土地的瞬间,“砰!砰!”两声枪响撕裂了花园的相对寂静,子弹呼啸着打在附近的墙壁和藤蔓上,溅起碎屑,追兵赶到了,“艾春!”我情急出口。
只见艾春已如猎豹般敏捷地侧身翻滚,避开了致命弹道。红色大衣在泥地上滚过,沾满污迹,她半跪在地,手中的勃朗宁已然举起,冷静地指向枪火闪动处,一声还击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山箫!”艾春厉喝,“姥子顶着!”山箫咆哮如受伤猛虎,她庞大身躯猛地堵在狗洞前方,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手中的勃朗宁连续开火,凶猛火力暂时压制住了追兵,打得他们抬不起头,只能躲在假山和树后胡乱射击。
“快走!”艾春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低头,身体几乎贴着地面钻过洞来,就在她身体完全脱离洞口的刹那,山箫也猛地向后一退,庞大身躯极其灵活地一缩也钻了出来,她刚离开洞口,一串子弹就打在了洞口的泥土上。
墙外是一条僻静后巷,堆放着杂乱木箱和垃圾桶,污水在石板路的缝隙间流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鸢暖正焦急地等在巷口处。
“走!”艾春没有丝毫停顿,一把拉起我,又对山箫和鸢暖低喝一声,带头沿着狭窄肮脏的后巷,向着远离领事馆的方向疾奔。
脚步沉重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枪声叫喊声彻底被喧嚣淹没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艾春终于在一排石库门房子前停了下来,她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跟踪,才迅速推开其中一扇不起眼的金丝楠木门。
门内是一个通铺,堆着些空展示柜,进入一间客堂间,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味和薄弱烟草的气息,艾春反手带上门又仔细拉上厚重的窗帘,山箫立刻像一滩泥似的瘫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大口喘着粗气,扯开勒得她难受的领口。鸢暖背靠着墙壁,脸色苍白,抱着画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艾春没有休息,她迅速走到墙角一个五斗柜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一堆衣服下面摸出一个沉重布包,昏黄灯泡下,她脱下大衣露出里面贴身的便于活动的黑色劲装,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我们三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她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躺着那个从保险柜里取出的扁平金属盒“玉玲珑”。我看着她,她的发髻在奔跑和战斗中早已松散,几缕卷发汗湿地贴在额角和颈边,脸颊上沾着一点黑灰,眉梢那道伤疤在灯光下更显清晰。但她的眼神却比璀璨的水晶灯下更加明亮更加锐利,也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跨越万水千山后的平静。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金属盒,盒子很轻却又重逾千斤。里面是东线将士的安危,是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希望,玉佩在心口依旧灼热,提醒着我这一切的重量与意义。
“东西,交给妳了。”艾春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望兰盛的任务,完成。”她报出了自己的代号,目光坦荡而坚定地直视着我,我紧紧握住金属盒,冰冷触感透过掌心直达心底。“青鸾收到。”我报出自己的代号,两个代号在空中交汇如同失散的密钥终于嵌合,青鸾传信,望兰盛开。
“爹的!累死姥子了!”山箫在竹椅上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响声。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不过真他爹的痛快!比在码头卸十船货还带劲!”她拍了拍腰间“小柚子那小疯子呢?别是折里头了吧?”
话音未落,客堂间的后窗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艾春眼神一凝,快步过去,谨慎拉开一条窗缝,窗外,玉柚闪了进来。她同样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但颈间那条价值连城的祖母绿项链还在,只是此刻被她随意地塞进了衣领里,“不劳妳老人家操心,我是第一个跑回来的。”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个提篮,里面的小猫似乎受了惊吓,在篮子里发出不安的咕噜声。
玉柚动作轻柔地安抚了一下里面的小猫,她脸上带着薄怒,颈侧那道被项链划破的血痕已经凝结成暗红的线。“那几个扛箱子的蠢货,抱着个空壳子跑得倒快!害老娘白费那么多子弹!”她愤愤地解开衣领露出项链,硕大的祖母绿在灯光下依旧夺目,只是边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属于那个胖子的血迹。“差点毁了我的新行头!还有这项链,这可是我玉玲珑珠宝行的前排宝!”
“玉玲珑珠宝行?”我微微一怔。
“没错!”玉柚抬起下巴,恢复了那份倨傲眼中却闪着精明的光,“老娘回来可不是当空手小姐的,霞飞路,顶好的铺面,下个月开张,专做洋人的生意。”她拍了拍提篮,“阿黄就是我的招财猫兼保镖!顺便嘛……”她拖长了调子,“有些石头,总得有个体面的地方打磨和存放是不是?”她口中的石头,是指情报或某些特殊物品,珠宝行无疑是最好的掩护。
“妳呢,小暖?”艾春看向一直沉默的鸢暖,语气温和下来。
鸢暖正小心地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拭着画夹边缘沾上的灰尘,听到问话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与宁静,“我在贝当路租了个小院子,”她轻声说,带着期待,“想开个画画的画室,”她抚摸着画夹“画点花鸟画点小猫小狗…就很好…”
“那妳呢?”我的目光转向艾春,经历了方才生死一线的合作与交付,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冲击,这个问题问出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
艾春靠墙壁上,昏黄灯光勾勒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侧影,她沉默片刻,目光似乎透过墙壁,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北边”她开口,声音清晰,“还有些尾巴没扫干净。组织上给我的新任务是去那边建立新的交通线,顺便…接应一批从法国绕道回来的同志。”
“姥子守着码头和酒铺!”山箫拍着胸脯,豪气干云,“以后南来北往的货酒,包在姥子身上,管够!”她的地盘和人脉,将是未来交通线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提篮里的阿黄突然竖起耳朵,轻轻喵呜了一声。
玉柚神色一动,立刻从阿黄颈间那个镶着玳瑁和珐琅的项圈里抠出一个卷成细条塞在夹层中的微型胶卷,她将胶卷递给艾春。
艾春接过,走到墙角悬挂的一幅廉价印刷的山水画后面,那里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临时设置的密写显影灯,她将胶卷凑近灯光,仔细看着上面显现的、如同芝麻粒大小的密码文字。
她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缓缓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与确认,她熄灭了显影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深深地、深深地落在我脸上,“新的指令,任务代号贺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