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家里,没有熟悉的“欢迎回家”,连客厅的灯光似乎都暗了许多。
只有窸窸窣窣,小声却稍显严肃的商议声。
直树和琴子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换好鞋,一前一后挪进客厅。
一看见直树,纪子立刻站了起来,眼中含泪:“直树,这该怎么办才好?……琴子他们不打算住在我们家了。”
说完,她捏起手指试了试泪,径直扑向直树身后的琴子:“琴子……真的决定了吗?留下来吧琴子,我们真的真的很喜欢和你们一起生活……”
琴子本能地回抱住纪子,她还没弄清楚情况,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同样投来诧异目光的直树,她怔怔地微微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茶几上摆着一张合同单。
看到它的一瞬间,琴子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件事——爸爸跟她说的那件事情。
啊,原来如此。
她都几乎忘记了,爸爸曾跟她商议过修房子的事情。
当时,她因为心情低落,再加上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心不在焉地同意了爸爸的主意。尽管这听起来会有点死皮赖脸,但其实在琴子心底,她很希望和入江一家一直一直住在一起。
后来,那天爸爸的提议不知怎么被琴子渐渐抛在脑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进展得这么迅速。
琴子原本以为,至少在修建房子的这段时间里,她和爸爸应该还是住在入江家的。但纪子阿姨却说,他们不再住在入江家了……这是怎么回事?
“啊,是这样的。”重雄搓搓手,跟琴子解释:“琴子上次不是觉得有个地方特别不错吗?所以爸爸这段时间就把它买下来了。但是,那里离入江家有点远,所以就在想着是不是搬出去住更方便修房子一点。琴子觉得呢?”
不等琴子开口,纪子恳切地握住她的手挽留道:“琴子,我知道这有点为难。你爸爸说那个地方是你挑选的,你很喜欢。希望拥有融入自己心血的家,这种心情我能明白,只是,阿姨真的好希望你们能留在这里……”
纪子有点伤心:“我都不知道,原来琴子想搬出去……完全没有察觉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开始反思:“是因为阿姨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哥哥他欺负你了?”
琴子连连挥手:“不是的不是的,阿姨对我们特别好,入江君也特别好,我也很喜欢和大家一起生活……问题并不是这个,实际上,我……”
问题一下子抛给她,琴子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所言。
纪子乘胜追击,越说越激动:“既然这样,就不要想着搬出去了吧,你和哥哥感情这么好,也不想因为分开受到影响对不对?”
“妈,不要这样逼问琴子。”直树打断纪子,将琴子拉到身后。
须臾,他稍稍放缓语气,看了琴子一眼,微微皱起眉:“让她自己考虑。”
“但是……”纪子还想申辩两句,看见儿子似是烦躁的眼神,终究把话吞了进肚里。
直树不动声色,攥住了琴子的手,见纪子还有担忧之色,他继续道:“不管分开还是不分开,我和琴子的感情都不会受到影响。您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字字掷地有声,笃定不移:“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家人,有的是住在一起的时间,所以不要太小题大做。不管琴子和叔叔做出什么决定,我们只需要支持就好。”
琴子人傻了,指尖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耳里听着这些郑重有力的话语,再抬眼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朵,顿时胸口像含着一个滚烫的暖炉,烫得她双颊绯红。
入江君平时话少又含蓄,却常常在她想不到的时候表现得直白又坚定。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控制不住地一次一次越陷越深。
纪子为直树的表现感到欣慰,她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嗯……也是。”
重雄察觉出女儿的迟疑,他思索片刻,给出了另一个方案:“其实,我们也是在商议而已……搬出去住只是其中一个办法,只要入江老弟和夫人不嫌弃我们……我们便继续住在这里,修房子的事情也可以大部分拜托给外包公司,偶尔去监工那倒也省了很多麻烦……”
纪子立刻赞同:“这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呢!”
琴子立刻双眼放光,从直树身后探出脑袋确认道:“可以这样吗?”
“当然。”重雄憨厚一笑,打趣道:“只是现在,找个靠谱的外包公司比找个内行的厨师难多了。”
重树拍拍胸脯:“相原哥,这种事情交给我就是了。厨师内不内行我不如相原哥清楚,但判断公司靠不靠谱就是我的领域喽!哈哈哈哈……”
……
琴子的手被很突然地放开。
在看到直树淡淡然的表情后,琴子的笑意凝滞在脸上,缓缓褪去。
怎么,今天入江君怪怪的呢?
自见面起,入江对她都冷淡得很。不管是去医院还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周身的气压都格外低沉。虽然入江直树平时也是冷冷淡淡的,琴子能很敏锐地感受到入江的冷淡在“常态”和“心情不佳”的界限。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要多观察观察。
琴子像个跟屁虫一样,直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终于,直树忍不住发问:“你干什么?”
“入江君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呢?”
“你说得对。我确实心情不好。”直树被跟得不耐烦了:“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
“是因为我说暑假作业留到最后一天做,让你失望了吗?”
琴子眨巴眨巴眼睛:“对不起,我一定端正我的态度。……那最后一周开始做怎么样?”她伸出手比了一个七,道:“足足七天,绝对够了。”
直树不接话,琴子只好干笑两声,讪讪地收回手背在身后。
拉开冰箱,微光的灯光下,他睫毛的阴翳落在脸颊,不知怎的,看起来有点孤独。
琴子蓦然想起,那天在这里,直树在她的唇角边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她现在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六感五识似乎都被无限放大,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没办法处理那些喷涌而来的害怕、兴奋、悸动、愉悦……
吸了吸鼻子,琴子似乎又闻到了那时弥留在鼻尖的,酸甜的气泡水味道。
片刻后,直树幽幽道:“地契合同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下得来……”
“欸?”琴子不明所以。
直树放好东西,关上冰箱:“所以,你是早就想好了,做好决定却瞒着我。是担心我会阻止你,还是说厌倦了这里的生活?”
“怎么会?”琴子本想辩白,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啊,原来入江君会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啊。那,是不是说明,入江君很舍不得我呀?”
不等入江说是与不是,琴子又道:“等等等等,还有刚才你说,我们将来会成为一家人,难道说……是在向我求婚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当然是很愿意了,只是会不会太早了呀……”
她自顾自害羞起来。
直树闭了闭眼:“要怎么才能跑偏到那里去……”
他摇摇头走了。
琴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仍跟在直树后面,却没想跟进了浴室。
她后知后觉地站住。
“我要洗澡了。”直树拿起毛巾:“你要一起吗?”
琴子噌地脸红到脖子根:“不,不用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边说边闭着眼往后退,不小心碰倒洗手台上的牙杯,忙不迭地扶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偏偏直树最后非常坏心眼地大声嘱咐了一句:“把门关上。”
迎面撞上路过的爸爸,琴子做贼心虚似把捂眼睛的手放在胸口。
重雄明显愣了一下,显得有点担心:“你们……在干什么?”
“哈哈,没什么……”琴子羞到想钻进地缝,逃也似的跑上了楼:“爸爸晚安。”
……
看着琴子跌跌撞撞地退出去,直树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只是那笑容如遇盐之雪般稍纵即逝。
静默良久,直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琴子所言,他心情不佳。但并不只是琴子隐瞒他的缘故。
父亲的身体状况竟然比他预料得差的多。虽然还算不上疾病,但是应该已经出现了偶尔心脏微微刺痛的症状。
饭后他同父母商议,让父亲放下工作,在家里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但父亲并不当一回事。
现在正是父亲公司的上升时期,他当然不敢懈怠。就连后期犯病时,父亲也只强忍着挨过去,从不在家人面前表现痛苦,所以心脏的问题才越拖越严重。
直树看向镜中,外表才16岁的自己。尽管透露出异于同龄人的睿智与成熟,但在父母眼里,他都还只是个学业为重的孩子。
直树不能让好强的父亲放下工作,也无法说动父亲把公司的事项交给他来打理。
……
洗完澡,直树擦着半干的头发上楼。在楼梯转角处,琴子像只兔子一样突然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