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为了要人注意,这砸杯之人也可谓是求仁得仁了,只是这么大清早地给人闹醒过来,任是谁都不会有多么愉悦。客房木门乒乒乓乓甩开,平平拍在墙上头又反弹而回。一溜一溜的人的脑袋探出来,望去仿佛附在木罅隙上一连串的黄白虫卵。
众人这头伸是伸出去了,仅仅四面一掠,却又立即缩将大半回来,原先憋在喉咙口的几箩筐骂人话,现在愣是一句都抖不出口。若是真要问这房门外头是如何光景,那是个高挑女子,身着朱罗单衣,一言不发地伫在楼廊正中,面色喜怒难辨,脚边却有一堆青白的瓷器碎片。这事物单是讲出去,不论如何看,便不是极美,也都不该是怕人的。只是她那眼神儿实在是让人不可逼视,轻轻一扫过来便如同朔风欺霜,逼得人人都低了头,闭了嘴,无端生出来一阵心虚,简直都要以为自个儿才是先理亏的那人了。
早便有跑堂的小倌喊来了店家,甚是矮壮敦实的一位汉子,却也实在碍于那女子的威势,踌躇着不敢上前去。然而又忧着自己若是去得迟了,这位姑奶奶一怒之下再放上把火,将这小本客栈连着他多年积蓄,一并烧成缕袅袅烟,随风而去也,那下半辈子还怎的混饭吃哪。
纠结来纠结去,也纠结不出个什么更好的法子来,于是一咬牙,在众人或崇敬或哀悼的眼光里边,顶着满脑袋的大义凛然,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
“这、这位姑娘,您这是......”
“昨夜里,前至子时后至寅时,可曾有哪位住客新至了?”
瞧着她今日心情大约还不错,不似前几日那般开口砸店闭口放火,竟也愿意屈尊下来问他话了。然而不晓得她为何忽作此问,店家微疑,却仍是从实道:“不曾有的。小店亥时歇业,寅时四刻方开的门,并不受夜客。”
“这便是个怪事了。”红衣女子一皱眉,“你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属实的属实的,哎哟姑娘,小的怎么敢欺瞒姑娘您呢?小店夜里前门后门都下两道铜锁,确实是没有夜客的。”
“如此说来,这店里头的人,夜里头也没法出去,可是如此?”
店家抓了抓胳膊上的痒:“理倒是这么个理儿......”
“那我家姑娘昨儿夜里丢了,现下里便也应当还在你这客栈里头了?”
“丢、丢了?”
这敢胆半夜里头掳了人便跑的,多少必会些蹿梁越脊本事,两座铜锁怎么防得住他!这女子瞧着也懂术法,却非要找自己这么个百姓来说事......
店家背后凉浸浸冒了一层儿冷汗,敢情这姑奶奶是丢了姑娘又寻人不成,一怒之下,专程跑来找自己碴儿整事的?
赶紧赶在人讲话以前,自觉道:“尊姑娘走失了,这自然是件大事,小的是责无旁贷哪!这便遣着下人去,给您挨个儿房间地寻孩子,便是掘地三尺,也定给您找出来!”
笑话,让这么尊大佛先来讲话提要求,讲上个常人做不到的,他这小店以后还要不要做了?
原想着大佛怕是又要不满,少说也是要再叱他两句;面色上瞧着,这女子原先也似乎正是这么个打算的,却也不知为何,神色忽然便低垂下来了,似是忽然失了计较的精神,木木地扔他一句“便如此罢”,转身便是要离开的姿态。踱离以前,又顿了半晌,竟还给他添了句“多谢”。
店家主人瞧她这么副模样,心里头竟浮出种难过来。他是个良善人,倒不是见不得人对自己客气,只是瞧着个嚣张跋扈的美丽女子一时伤情,忧心加身以后,磨失了往日锋芒,连账也无心清算了,这自然不能是件好受事情。但这也便只是在心里头同情同情罢了,真要上场去劝慰,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干不出这么个事儿来。
他这头是千愁万绪纠纠结结,那头跑堂儿的腿脚倒不慢,这是店家主人吩咐下来的事儿呢,谁有那个胆儿耽搁拖延。横竖方才那么一闹,一整间客栈的人醒了个七七八八,也不必将人给唤醒了,只房门前喊声“叨扰”,便径直拽开门,入内室里一间一间地搜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