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师?
那前朝的老皇帝可还真算长了点脑子。
骨鲠的老臣子不好对付,放在高位要惹自己嫌,贬地方去了又要惹上个陷杀忠良的名声。不如便分派到东宫里边去,占上个大好官名,既能平了底下那些议论声音,又能免着出来事事都要驳自己脸。
只是苦了底下这做臣子的。心里想得边明镜似的透亮,却也没法子去反驳皇帝,只得在人前感恩戴德叩谢皇恩,人后默默憋上一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傅瑰,这么个名儿,他还真不曾听说过。便是在某处不慎见上过一眼,那也不当是什么要紧事,都过了多少年了,他又如何会记得。江湖人不掺和朝堂之事,这是多久以来的规矩了。只是听老先生这么种说法......
“傅老先生识得我?”虞子辰扬眉,分明对方只是个老人家,他那话语里边却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威胁意味:“那老先生大约也晓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也要对我讲这种话?”
初隅之人,不问世事。当初饶幸进了这么个村子,撇了一身血仇家恨与杀手名声,披上一张好人皮,安定地过上这么几个月,筋骨都要给他舒逸软了。也不是不曾想过,医好自己那一身剧毒以后,若是无人打扰,林柯也情愿分他半间房住着,那在此处默默度了余生,听着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现下里却忽然来了个认识他的人,知道他不仅唤作虞子辰,还有个诨名儿叫虞刺猬。雪月刀听着像是花前月下的风流,说到底,还不是个要杀人见血的凶器。
想起来雪月刀,便要记起林柯送他的那块好大的银块,现下还毫不知情,安安静静待在林柯屋前的雪地里,林柯结了个符阵,没让它染上雪。
他也不晓得自己这突然间的愤怒是从何而来的,便像是个领地遭了侵犯的动物,红了眼呲了牙,拿利爪对准了入侵者的喉咙,赶跑对方都是轻的,最好便教这人永不能开口。
傅老是个聪明人,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察言观色,就没教会他什么别的,只是他一向不想用罢了。
于是他便笑一笑:“先生暂放宽心罢,瑰年事已高,这条性命,早晚是要埋在这初隅山中的了。现下里吃好住好,得村里人照顾,每日里的还有些小娃娃来陪着讲话,便是举了你出来,惹个满村讨伐了,又能有个什么益处?”
虞子辰听了此话,一言不发,眼里头敌意却消下去些许。
恍惚是他戒心变轻了罢,傅老所言,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都只是想求一个安宁罢了。
老先生叹一口气。
“先生大约是记不得了。普通一十又二年于泉州,先生救了瑰全家八口人的身家性命。瑰并非恩将仇报之人,提起此事,也不过为了一叙故旧罢了。”
普通十二年,那便是八年前,泉州,泉州......
虞子辰猛省悟过来,脑子慢了一步,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便是那个住凶屋的老穷书生?”
总有些话,是要真正被人讲出口了,才会教人开始为此后悔。
譬如现时的虞子辰。
傅老倒是不生气,哈哈一笑:“当年落魄不堪回首,教先生见笑了!”
“哎哎,你别唤我作先生了,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方才口无遮拦,现下里给人一口一个先生的,虞子辰还真觉得有些受不住。摆一摆手,转了话题:“那沁姨他们......”
话一出口便晓得不好。他来了村子里那么久,便连半句话都没听人提起过,傅老家眷如何如何的,想必已是......
“没喽!”傅老哈哈一笑:“都没喽!”
他举起一手来,锋锐像一支剑,指着那黑天穹顶上;身子却不稳,是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的:“沁风投缳走了;阿齐阿然遭了瘴疬,拖拖延延捱过两载便也去了;飞云飞月追兵里头失散了,两个年轻女孩儿,怕着也碰不上什么好下场罢......”
他便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单拿一只手来数不完,便又再加上另一只手,白森森的十指揸开来,满手心涂的都是至亲的血。
走了,走了,都走了。
只余得他一个人在此,四下茫茫,上不挨天,下不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