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忧着那一整家人会来挽留,故此他是半夜里离去的;偏偏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按道来讲,夜半离去便该是越墙走的,他却偏偏要从正门离去。
不守规矩罢,于是一出门,便当面碰上一道黑影,裹了杀气俯过来。虞子辰受了惊,只当对方是冲他来的,脚底一个滑步避开锋刃,身子借机侧甩,袖内一弯雪月刀跌落指间,顺势划出个弦月一样好看的弧度,银光潋滟过后,便是那死士的项上人头带着一溜儿血珠子飞将出去。
死尸“扑”地一下倒地,颈项里喷出来的血少说也溅了半尺远。
虞子辰皱一皱眉,直觉这人武功差得很,不晓内功亦无外法,仅是会些刀枪棍棒把式罢了。心里边转过几回,不禁失笑,莫非现下里他的声名已经低成这个模样了么,怎么竟会有人想到要派这种小喽啰来对付他?
思考间,又有三四个死士扑将上来,将虞子辰团团围住,四面拢得密不透风。
罢了,杀一个是杀,杀一群可不还是杀么,至多不过是杀干净了,给那老穷书生一家留个字条,教他们快些离开这么个是非之地罢了。
他那时只当作是碰上了家心软得可爱的好心人,对人消去几分戒备,并且想着自己也是要走了。只有这十数日的缘法,过后天高地阔,再不得相逢,总不好连个姓名都不晓得,才落下个“雪月虞子辰”的名号。
谁知多年以后兜兜转转,原来那瞧着仿佛永远安定的木门背后,竟还会隐着这么个故事。
投缳,那个曾经给他留过一碗热粥的人,那个曾经点了炭火等他的人,已经......上吊死了么?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哪?
就像是,他迷惘在漫天黑夜里边的时候,忽然有人给了他一支桐油灯,安慰地摸一摸他的头,别怕,以后你手上拿着它,过后夜路便再也不可怕了。
他于是便高擎着那灯座,披风斩棘地往前跑。但是有一天来了个人,笑嘻嘻地说,瞧瞧,傻子,举着一盏都没有点亮的灯,居然都能跑那么远。
乱世里边哪,一个身披紫衣白鹤绣袍的太子太师,既受不得前朝皇帝重用,也不肯委身侍新皇,于是抛了京城那锦绣富贵乡,顶着背后那根直棱棱的骨气,封金挂印,解冠归田。
瞧着是潇洒,那梁武帝自然不愿就此背负上个骂名,也不能便这么放了个能臣离去。傅瑰既有能力亦有名望,振臂一呼,召集个万民起义,那他这皇帝位置,还要坐不要了?
于是派出一队兵将来,一路上地追着这家人,以结果傅瑰性命为要务;再将他从史书上边抹了名,青史浩瀚,百年不过三两卷纸张,只是少了个人名,掩过这一二十年以后,又有谁要在意。
于是半生光风霁月,十数年的流乱下来,还不是给颠仆个妻离子散,剩得个半老残躯,寒夜里头,讲着些已经只有两个人能听得懂的话。
“好啰好啰,大过年的,谈这么些伤心事儿作甚。”
是傅老先提起的旧事,却也是傅老先将自己从旧事里边摘出来。果然是人老了,见识多了,对死生之类的大事,便渐渐也能看得淡了。
老先生不讲话,虞子辰倒是自己开始要胡思乱想了。说来他个自诩落拓不羁,平生只愿纵马天涯的人,其实仿佛一直都在寻找这么种能教他感到安定的地方,寻着了,住下了,便也不肯走了。
过去傅老的草堂如是,现如今到了林柯的初隅村,亦复如是。
傅老侧过身来,看他一眼。
“进来这初隅村子里了,喜欢了,不想走,想留着?”
虞子辰嘴上不作声,不说是,却也没说不是。
那答案却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傅老抚掌大笑:“想要留着,那留下便是了,柯儿大约也乐意你住着久些。若是过些日子他真要赶你离去,大不过你便到义学里边来同我分个铺盖的事儿!”
林柯赶他走的时候?
那么个温和性子的人儿,要怎么赶人走?他只能想到白山底下村子里骂街的泼妇,那便是,左手一个笤帚、右手一个簸箕,嘴里呼呼喝喝地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