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他疑心霜台宫内门还有人窜逃出来,而后便在这偏僻乡野处避过世事风波,隐姓埋名地过了这许多年。
能从那样一场浩劫中间脱出身来的,想来也不会简单,怕是也曾与虞子辰有所交集,瞧来这是遇上故人了。
林柯稍稍了然:“你欲去寻他?”
虞子辰却摆首:“霜台宫那样一个险恶地儿,里边出来的不见得能是什么好人,”他也不是好人,虞刺猬在江湖上名声远扬,扬的可是妥妥的恶名,“见着了还要纠缠得烦,避着他罢。”
他厌弃了霜台宫,然而情谊却还微薄地有着那么些,终归不大愿意对同门人举刀拔剑。
林柯端详这人神情,觉察不出勉强的意思,知晓他是真的不愿见到那人,叹息一声,将已经愈合如初的两条手臂丢还给那人:“也好,那边拾掇拾掇行李罢,我们明日便要离开此地了。”
于是撩了袍子起身,背上伤口仍在,为免着黏到衣衫上边,索性便光|裸了上身,原能算是粗鄙之行,真在烛影底下瞧来,却也算是极好看的。虞子辰想到寻常画里见到的松树,苍翠枝叶下头不是立了丹顶白鹤,便是卧了斑斓猛虎。林柯平日里便像是那敛翅白鹤,孤高洁净得很,此时除却一层衣衫壳子,看来却要像那老虎多些了,姿态悠闲,皮毛鲜亮,虽是盘侧卧着,却也自有一番内蕴的悍利劲儿。他在人身后一路瞧着,眼见林柯拢了衾被下了榻,行至桌案前,摊开一张画卷大小的白练,再拣一枝笔来写写画画,两眼望着绢布,口中不忘叮嘱:“是了,要记着连了那五十金也一并带上。这赵家人不着仁义,可莫要同他客气。”
一股子铜臭味扑面而来,什么松树,什么白鹤,一瞬儿都教他亲手扇了到九霄云外。虞子辰咬牙,齿列间好容易迸出个“好”字来。
这时候天光也渐渐地起来了,虽然小屋乏窗,周遭也毕竟是渐进地明亮着。林柯松松拢了件薄衫,着意将绳结系松了些,又将方才涂画那绢布松松卷了,包袱里边捻一点朱砂封口。此时院中已有早起的仆妇出来扫地,他吱嘎一声推开木门,花木飘摇,鸟鸣声脆亮又聒噪,遥遥见到一个碧绿衫子的娇小人影,一蹦一跳地从花草丛里过去了。
虞子辰也一并出来看,自然见着那绿衫子姑娘,叹一口气:“原先多好的一个女孩儿,可惜了。”
幻景里边便见到那碧儿姑娘被虫噬得半生不死,几个月过去,也不晓得这女孩身体里活着的,究竟能算是个什么东西了。
无怪她整日地要侍奉在秀娘周围,并不畏惧,也一刻不愿离去,想来那女人于她而言,便是一块极丰美的活膏腴罢。
秀娘要挟她,要她为捉虫而死,她死后便成虫将这仇人蛀成了大半具空壳。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日晷逡巡过数刻,刻漏再响过几声,便有赵家人寻来屋前,要问他们医治病人的方法。林柯便在前头细细交代,要这个根,那个藤,还要市集上边寻一只大公鸡,羽毛要鲜,冠子要红,以双冠乌金羽者最佳。
虞子辰便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们江湖上名医虽然不少,大多却都心高气傲爱惜羽毛得很,嘴上讲究着什么道义,碰上些名声狼藉些的人便不愿医治了,只怕要将自己名声也给弄臭。就更毋提林柯这样几乎是拿钱办事的姿态,若是将他放到道义场上判一判,铁定要给扣上顶见钱眼开的黑帽子。
林柯却也坦荡,我是个郎中,只管医人的生计,其余的不过听上天一句裁定。
汤药煮好,给人一股脑地尽数满灌下去。今日除毒,林柯下的药性便猛烈了些,秀娘口鼻兼着腹下伤口都一并儿地迸出血来,疼痛难耐,只有在房里尖声嘶叫,四处地撕扯红被。却因为先前数月之间早已叫唤得嗓门儿嘶哑,此时只剩着些声势吓唬人,却并不曾当真发出些什么大响动来。
碧儿说是今日闹着肚痛,此时便不曾随着众人服侍。那婆子丫鬟,原先只将这肚腹伤口当作溃烂,汤药不曾少煎,闲话也不曾少讲,听说今日要来此处服侍,拿着难听话抱怨几句,却也并未作他想,端茶的端茶,擦身的擦身,倒还算是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此时猛听得一个小丫头惊叫起来,跌退半步,人群中留出个小小空隙。只见一条食指粗细的漆黑肥虫,腹下蜈蚣似地生了细密小足,一派悠闲淡定地从秀娘口中爬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