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发觉了些事。”林柯则比他要温雅得多,一张布巾子,微蘸了水,仔仔细细地擦着头颈、两颊,神色诚恳:“你被我抹了烟黑的时候,不曾觉得那烟炭气息与寻常不大相同么?”
虞子辰本只当他玩闹,现时竟听得他说是有正事,方回过头来捏着每帧画面细想。幸得他记性不差,默念过去,倏尔整个人猛地一醒:“倒还真是!”
林柯眼里飞快闪过去一点惊讶颜色,只这眼光停留过于短暂,因而并不曾被虞子辰捕捉到,“可不然?里边仿佛有种我曾见过的气味,只是大约时代久远了些,我也不大能确认,便让你来试着瞧瞧看,或是真能从其中觉出些什么来。”
“是油腥味,”虞子辰解释:“且是猪油之类的荤油味儿,足大的酒楼里头才舍得用上几点。便是寻常乡野人家,有个豆油用着都要算奢侈,更不必提这般一贫到底的人家了。”
就在这小小聂阳城里,虽是生活比那真正村野之地要富硕许多,能使上油的人户却毕竟屈指可数;而桌上常年能用着荤油的,除了那城北赵家,他也算是再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了。
两人皆非迟钝之辈,自这般个线索里头,怎还可能理不出些头绪来?
“我晓得了!”
“我知晓了。”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一般的意思,不同的语气,林柯温和笑笑,主动退一步来:“你先讲罢。”
虞子辰便也不同他客气,开口便道:“你可记得我先前讲的,这事件或是要与霜台宫中人有关?”
林柯略略一想,颔首:“昨儿夜里,从须臾镜里出来的时候,你确是有此一提。”
虞子辰略略有些讶于他的记性:“正是那时。其实由着最初时候,我便隐隐觉着,这事里边是有霜台宫的手在掺和了。你还记得那个啃秀娘的虫子的样貌么,周身全黑无光,连影子几乎也瞧不见——寻常虫子再是黑色,映着天光时候,那甲壳上至少也要有个反光,怎可能长成它那般全黑的模样?”
“其实我们霜台宫里有个秘术,唤作勾画蛊,画蛊者只需将那被下蛊之人八字及画影图形黏于白绢之上,辅以符篆祭祀,便能召出勾画墨蛊。那蛊称是‘无光无形,不可捕不可灭’,皆因其以黑墨化形,质地奇异非常,全黑无白,触之则如入云絮一般,若非毁去画卷本体,便无法真给它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虞子辰深吸口气:“霜台宫中派系分门独立,这勾画蛊的法子虽藏得深,然而二座嫌着阴邪,三座早年伤了根骨功力不继,皆不曾传授与自己门下弟子;首座弟子统共只二人,却皆已殁于焚霜之难,绝不可能仍存于世上。”
——大师兄二师兄,再兼着他那小武痴五师弟,三具尸首在白山山门前悬了足有五五二十五日,他是亲眼见着的。腊月寒天,白雪凝压作霜,尸体腐烂得缓慢,惹不来蚊虫,却招着成群的鬣狗,每日里都在那尸身脚下极饥饿地嚎鸣蹿跳,给那三对六只脚都撕扯成淋漓的血条缕。
他那时便只在山门对面,初服了雪塘,最初几个时辰过去,五毒渐渐地渗骨入髓,肌血经脉之中尽是钉着木刺一般的痛,寻着个避风石缝的时候,已是行走不能。侧身进去,四肢皆不能动弹,只留着一个木僵头、一对清明眼,能睁睁地将对面惨状瞧个清清楚楚。
二十六日时候,山下来了位西域的巫,黑袍笼身,幂篱覆面,腰侧极突兀地悬着把青铜古剑,坠了黑色剑穗。虞子辰远瞧着,勉强想这人怕是小武痴比武比来的又一个冤家。只见他欲要上山,却被不客气地喝止,那人也沉默而不讲话,一皱眉,便自背后伸出一对遮天蔽日的黑翼来。
那鸦翼一个扇动便是飞沙走石,教人不禁要掩袖眯眼,而风息时候,那巫仍在白山脚下,手里却已托着那小武痴黎南的尸身。山道上站着满满皆是正道之士,哪个都没胆站出来拦他,只有由他旁若无人地屈身下来,为那青年人细细擦净了身子,白布履裹了一对足,终于再瞧不见半点伤痕,便点起一把漆黑色的火来将人化去。骨灰被他凝作一粒白珠子,穿于剑穗之上,叩击青铜剑身,叮的一响。
焚人尸身,好无礼的举动,他却隐隐觉得,这人只是想要自己的对手,永远都是那般干净自由罢了。
说好了是要讲正事的,他却总是忍不住要将这些个偏旁的事儿都连带着来讲讲。是这些年来,太久不曾——也不敢——与人提起这些旧事了,故而故事一旦开始,他便似是个由蚁穴而起渐次溃裂的河堤,终于不论如何也遏制不住自己;又抑或是,林柯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倾听者。
林柯的眼睛极深,尤其是在他专注听人讲话的时候,稍放松了维持平日里那副温和无害的皮壳子,里边那被狠心蹂|躏过后再经洗练的内核,才会给人隐隐地透出些边儿来。
给人一种感觉,不论你讲的是什么,他都是知晓的,理解的,并且,是始终都站在你这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