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不敢细想,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他未免想象得过于夸张;虽然这事儿听着都知道很有可能就是了。
林柯又去哪里知道他胡思乱想的这么多,确认过这人没出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一颗悬心也终于放松下来,挥手召来萤火似的一群嫩绿颜色光点,照着方才寻出来的伤处给虞子辰一一治疗不提。
虞子辰瞧着他神态坦然,并无半分狎昵想法,心里边那点气恼徘徊了一阵寻不着发泄,便也默默地熄灭下去了。
只心里埋怨自己,林柯从来便是个医师,相似的事儿经历过去,就是没有成千也该有个百儿八十的数了;且他心里又摆得极正,一个医者一个病人,再不是些什么别的身份了,妄念无处横生,故此才会面不改色地便朝人动起手来。
说来罢,做他这门子事儿的,哪个又能少的了与旁人的诸多触碰?只这样一件平常事,自己竟都要这样吃味,怎么又不低下头来看看他自个儿:两手上持着那雪月暗刀,人命自始至终沾着的只多不少。一个杀手,又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能遇上这人已经算是个天大的幸事,难不成还要因着这点儿事情,在两人中间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芥蒂来么?
又是何必。
他在心里默默斥过自己,又转身去看林柯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自这家伙醒转开始,两人竟是在这山顶树下,竟是已经莫名其妙地坐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了。虽说也有相互扯嘴皮子胡侃之类,自己有些话儿讲着,倒是不感觉烦闷,然而林柯却也就不动声色地在旁侧陪了这样久的时间,当真是不会觉着厌烦的么。
他便从那粗壮树根之上坐起身来,抖一抖那件满是擦损的灰白袍衫——那白是原来的颜色,灰倒是新鲜染上去的——心里边还是有些痛惜的,毕竟霜台宫那自造的纹样繁复驳杂,他过去也不管账,实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也就在到了初隅以后,才渐渐地晓得一石米是值多少两银子的。这还是第一次在外边寻着绣娘织纹路,那店家同林柯报账的时候,他站在货架后边支棱起耳朵悄听着,那价钱出一人之口入两人之耳,虞子辰一听那数字,想想林柯一个还要养着妹妹的小大夫,真是恨不得将自己一刀宰了干净。
然而样式都已给人照着做起来了,价钱报将出来,再想不要便也难免有些糟糕。他原想着这衫子也就造他个一件来,平日里穿着仔细些,便也能用上好些个日子;便是撕了哪一块来当作传信呢,余下的便收拢在衣柜角里,就当作是块布料一样存放着,以备将来使用。
他原来是这样打算的,然而林柯瞒着人悄悄上山、还将他锁在屋里边的这事儿来得实在太快,那黑藤蔓妖又忽然地闯进来,两下里一相搅和,他还那里记得住什么衣服不衣服的微末事儿。
这一身真是既灰又皱,并且也不知是自己何时被林柯传染上的这个坏毛病,只觉得这衣服上边一股子尘泥气味,实在难以教人忍受下去。想来就是拿水来反反复复清洗干净,大概率都是不要得的了,还不如待会儿下山便放一把火来烧干净,毕竟那上边带着的霜台宫的布料纹样,还是少些被人知晓的为好。
不过......怎么会呢。他与林柯相处了这样长的日子,他不曾偷师学来对方一星半点的医术便罢了,还偏偏就只学来了这家伙的鼻敏感不成?
虞子辰再次不信邪地低头去嗅嗅,而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起身来。那尘土气味实在教他受不了,干燥并且异常呛鼻——分明以前就是躺在那生着霉的稻草堆里,他也是能捏着鼻子凑合一晚的。
他忽然间想起来二座过去常常评价他的一句话,每当他跟着师兄们下山去干坏事的时候,二座往往佯作不知,只是他每回到山上,便会当面收获这样一句:
“你个小娃子可真是哪,好的不学坏的学。”
怕是小时候给老头儿反反复复骂多了,这话便刻印在他身上,一辈子,时时不离,刻刻生效。
......也算是,带着了个永不离身的惦念罢。
回忆这种东西最是美好,他生它便生,他死它便灭,也无须多费心思去养着。它生前游荡在人脑海里,死后便被他一并带进坟坡底,任你谁人都抢夺不去。
虞子辰这样想着,忽觉面上有些暖热,扬起头来,原来在他默然胡想的时候,时辰已经暗暗然走了过去,枝叶疏络之下,日影缓慢移动,就偏偏这时移着照到了他的脸上,跌落一块不大不小的明亮光斑。
这光斑形状狭长,大半照着在他脸上,小半儿却悄悄地伸长出去,勾连了林柯松松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风过叶动,无意间打碎光影,便形成一点一点跳动的碎金,带着茸茸光边,挨着蹭着挤在那人的手指间。然而林柯对此却是无知无觉,只抬眼往远方的漾蓝的海面看过去,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那回忆里边的声音渐渐地淡去了,被当下里满目的雪白颜色覆盖。林柯的雪发铺散在他四周,搭落在地下或是悬在半空中,在日光底下烁烁得滚烫发亮。他站在树下,分明并不被很多日光照射着,却总觉得自己就要融化在这样一团或明或暗的颜色里。然而若是能够同这人融化在一块儿,虞子辰想了一想,好像也并不就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