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身边的这个人,两人之间靠得近了,过于接近的距离,他能感受到身边微微的暖热烘烤过来。在这样海边的闷热天里,任何一点热意其实都应当是难受的,然而虞子辰却只觉得安定,由身至心,便连心脉的搏动,似乎都变得比过去更加稳定有力——又是一种无由来的莫名其妙感受,他在心里想道。
啊,不。他现在大概晓得这感受是什么来由了。
就是不敢同当事人本人讲罢了。
......谁晓得会不会被他恼羞成怒一藤蔓抽飞到东海边。
他抬眼朝林柯看过去,林柯也看向他,两面相觑,林柯尚不及开口,虞子辰自己先是抵不住:“这山上日头晒得叫人受不了,况且也在此处逗留得足够久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我们不如便下山去罢。”
话刚出口便想给自己来上一拳头,最好是能打得将这话给倒咽回喉咙里去。四面瞧瞧,头顶上枝桠重重,时不时还有些海风吹拂过来,真是好一个“晒得叫人受不下去”!
......他便是说自己在这树根上边坐得久了硌着屁股疼,听着好像也比这么个乱七八糟的破借口来得要合理许多。
林柯似乎也看出了他此时候的窘态,晓得这人此时就是个待点燃的硫磺坑,碰一下便要溅得人满身的火,便也不戳他那点儿自尊心,只笑一笑,抬手在自己膝盖上边轻拍一拍:“若你只是晒着热了,我这儿倒还能有法子避暑;只是现在我仍然是这般个模样,真下山去了可不得吓倒周围一片人?”
虞子辰“啊”了一声,语中带了些疑问的意思:“我刚才瞧你控制那头发的样子,还以为你对这白发绿眼睛是收放自如的?”
林柯摇一摇头:“头发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讲的是我这一双腿。”
“......腿?”
虞子辰未曾料到这个话题的走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他在这山顶上醒来开始,林柯不论是醒是睡,好像都并不曾挪动过半分地儿。他也并未多作留心,只当人是疲了倦了,一时懒得动弹而已。
然而回头想来,就是再疲再累,在一处地方坐得久了,也难免会要站起身来松动个腰骨;像他这样几个时辰下来都一动不动的,又怎可能称得上一句“正常”?
于是林柯一句话便轻飘飘地悬了他的心到半空上,一时茫然无措了,伸着两只手,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做着些什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是立身站在林柯面前的,于是身子一矮蹲将下去,撩起对方如暮雪一般重重堆叠的衣袍,便要察看他腿部如何伤势。
林柯一个“慢”字不及出口,眼睁睁看着那片雪色布料飘扬起来,浑不受力般的轻忽,像是天上被风搅弄残破了的云。
他看见虞子辰面上忽然划过去的许多形状各异的色彩:震惊,痛苦,惶然,嫌恶,最终定格在一种强装出的淡然而又并非淡然的神态之上。
......而这才是教他最是难受的。
他明知道的,这人自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起,从来都是将他当作个谪仙来看待,平日里开玩笑,也多有“羽化”、“天宫”一类满是仙气的词儿从他嘴里冒出来。便是方才知晓了他的青妖身份,究竟也还是将他看作一个仙气凛凛的大妖,早就修成了人形,知书识礼,法术可以通天下地,与那荒莽之中茹毛饮血的同类们可以说是云泥之别,放在一块儿相提并论都怕是要玷污了自己清名。
所以,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接受,在被视为神仙而完美无缺的自己身上,竟还生长着这样一种丑陋可怖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