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长袍重叠翻覆,海风掀起表面上的一层来,却还有底下的二三四五层遮着掩着。这隐秘的四面林柯分明已经做足了防范,却被虞子辰就这么一下猝不及防地都掀翻了开来。
洁净雪衣之下,却是盘虬一团棕黑颜色的根瘤,靠近林柯腰部的地方仍可见着稍微粗壮些的两支,却在延伸下些许的地方就捏合在一起,旋扭拗绕;又忽然被劈裂作一大一小的两支,一支往后扭过去了,一支却还是笔直向下伸延,却也极快地就淹没在旁侧里伸过来的漆黑根条丛中。那根条只有成人手指一半粗细,秋天里发了疯的蛇那一四向里盘结,那本体是灰黑的颜色,就像是在湖塘底下伫得过久、而又忽然被人打捞上岸来的腐朽木桩,上边缠带着一层也不知道是什么底下的黑颜色细长漂屑,在水底下像是妖鬼的长发一样漂着缠着,上了岸来,便成了一层紧缠在身上的滑腻膜衣,都用不着触碰,便已知道那上边必然是带着些似水非水的液体。
这整一个儿的形状,简直比他所见过的人最可怖的畸形还要畸形,与其说这是一个有着生命的活物,倒不如说那就是一团失了营养又掺了水的柔软陶泥,被一个草率的工匠随意捏成那么个劣质品的形状,看着反正是能立在地面不倒下了,于是就顺手搁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林柯看着一阵海风无心吹来,他满树的白发跟同着一齐缓慢招摇,有先有缓地弯折出一个极柔和漂亮的曲线。其中一支尾梢微微一扫,虞子辰手指上捏着的那片儿雪色布料便无声跌落下去,倏然一下,便将那衫子底下的光景妥当遮掩,教人恍惚得仿佛方才所见都只是白日里做的一个什么噩梦,睁开眼了,除却一身冷汗,神仙还是原来的神仙,一尘不染纯净无暇的模样。
怎么可能。
林柯淡淡然地一笑。
他是最知道这些的了,有些事儿,不知真相的人是一个模样,然而若是见着了那个真实的丑陋样貌,人的心里会骤然爆发出一种怎么样的恐慌,继而转变为愤怒,继而流血......
这些事他都是最最知道的了。
——毕竟,现在已经少有人记得的了,然而那初隅二十里山道之上,曾经也是一片火光映天的景象。
他知道最这些的,所以他都主动要从神坛上下来了,他都趁着下山来的这段时候,着意要同这人开上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他也真是矛盾得很,既不肯搅扰了对方难受,却也想尽了办法地同他无声呼喊,瞧着,我只是比之常人多通晓些法术,可不是你想象里的神仙那样风轻云淡无所不能,遇着故人也会被那热情笼得心中无措,见了你也会无由来地想要逞强使坏,有好有缺的,可不就是一个正常人应当有的模样么。
.....这人却偏偏就是听不懂。
然而他向来都对自己这青妖的身份无畏得很。
妖么,妖又怎么的了。
他就算是个青妖,也还不是在着人世间活得好好儿的,又不见得有什么天雷劈下来将他给就地正法。求着他去瞧病的人照样要给他传帖子,仰仗着他催促稻米生长的初隅人也不敢轻忽了他,该走的路照旧走着,他还就是这么好端端地过日子了,种着一片药圃,养着自家儿四处捣乱的小妹妹,唯一有些不同的,便是每年初春的时候,总有那几个随着时令下凡的神仙们,要聚来他家里贪那一杯春醪酒。
他其实不怕虞子辰看见自己真身——若是真不想要他见着这点东西,不过是丢出来小小一个障眼法的事儿。并且也不怕他看见了这点可怕东西以后,渐渐地疏远自己而去了,若真是那般,不过只是说明自己两眼瞎了瞧错了人,丁点儿失望都承受不起来的,过后还要怎样同自己一齐过日子下去。
只是当真不愿见着那些来自于他面上的厌恶神情,就是当真不能走到一起来,也不愿意教他难受。并且倘若他是当真选择了离开的,自己想必......
想必也不会有多么难受。
毕竟人间所说的痛苦难乃至于辗转反侧,大多都是因为无法接受某个事实,因而挣扎困苦不得脱。而他却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可以说是从见着虞子辰这人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做好分别的准备了。只是那时想得稍微轻松些,譬如先给这人造一场梦,然后唤着一只鸟儿来将他送落到初隅地界的边缘上:他记得那里有座山上给野兔刨了不少洞,待这人一脸懵然地在兔子堆里醒转过来,身上给踩满了百八十个泥印子,手上脚上扒拉了毛绒儿团,抬手披拂却又披拂不下去——那场面肯定好玩儿得很。
虽然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他也隐约觉着这场分别会变得愈来愈困难,然而该走的早晚还是要走的,他看得清楚,就像山顶上伫着的引雷的树木,宁可站直了眼睁睁看那雷电劈落下来,也不至于给自己什么喂什么“可能”、“如果”的麻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