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溢了整个山顶的光亮,似乎是经过了很久的时间,方才渐渐收歇的,教林柯想到那炼铁炉里烧冶得通红的铁,便是将那炉火给撤开了去,也需得等着过上好些时候,那烫人温度才会渐渐地消退下来。
虞子辰的身形从那光亮里边渐渐地显现出个轮廓来,人仍是立得笔直的,枫枝却从他手里跌落,孤零零卧在一旁的裸地上。
林柯见着这般情形,皱了皱眉。他晓得这人杀业重,却怎知竟是重成了这么一个地步,竟是深重得叫枫枝也将他给当作敌人来审判了么。
他横竖移动不得位置,喊了两声“子辰”,皆不见那人回应。倒是稍远方传过来一阵呻||吟响动,少有地透着些弱势感觉,提赤听起来似乎是受了不很浅的伤。
他也算是亲身体验过,大约晓得虞子辰那会是个什么状态,一时半会儿是不必期望着人醒过来了,不若索性先处理了这位再作他说。于是伸出手来往自己的方向一招,地下却并无任何植物枝蔓应声生长,这方反应过来,方才提赤往着这四面散播了好大一场死雾,恐怕这片地里能生能长的东西,除却自己二人以及一个柜格之松,估计是都给他吸了个干净了罢。
但是这般一来,事件便变得有些尴尬:他这两腿生了根,并且方才为着抵御提赤那侵人生命的黑雾,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术法,此时整右半边身子,连着袍袖里露出来的一只手,都显露得明显的僵硬,并且竟生出些仿佛树皮的纹路来,于是坐在树上一动却也动不得。
提赤那边也受了伤,一道极深的刀伤从左肩至右腹斜劈而下,黑颜色血液以一种比涌泉还要凶猛些的姿态往外喷溅,甚至连肝肠都在蠕蠕外流,不过被他用手抵住,暂时还跌不出体外罢了——自然也是蜷卧在地下挪也挪不过来。
再看虞子辰,虽然两手兼着后背都被提赤的灰雾烧蚀出来深深浅浅的洼坑,却竟是此时受伤最轻的一个了,至少那两条腿还能正常行路,此时候却是木樗樗立在这白地中央,正在自己脑壳子里被枫枝拖着翻腾打滚儿呢,怎么还能分心来理会这两人。
于是两边都想趁着这时候做些什么,却又都没法子真正做出来些什么。金光渐渐被风吹散了去,两人渐渐能瞧见对方身形,一个坐一个躺,却都是如出一辙的身残志坚。二人面面相觑瞪着对方好半晌,提赤忽然哈哈一笑。
“我就晓得......臭小子扮得恁真实,你......哈......你若是真长歪成了那个样,我......就是死......了......也要先替山枝娘娘收拾了你......这坏、坏小子......”
他原先还怨着这小子长得不像娘。心里想着像山枝那样好的一个人,怎的就偏偏生出个杀人如麻的儿子来了?
他还记得这孩子登基的时候是个什么情状。
那似乎就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日子,很是忽如其来的,整个青妖的林子里就弥漫起了一种奇异氛围——像是静寂无声却又沸反了一满天喧嚣,却又似乎不只是平常所见的声响,挟着些教人心中微微一颤的腥,层层叠浪般地向寻苍林子中间拥挤过去。
寻苍林中央是一座高峻宫殿,前头营造殿堂,往后便是花园山石兼着与人住宿的居所。原先山枝在任之时,此处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禁地——跑进来的也大多是些小孩儿,喜欢对那前堂的九座龙柱摸摸蹭蹭,那后殿既居着人,自然便不会有不识眼色的跑入其中去探寻。只是淮氏登基以后,便将此处改了名儿,强占当作是自家宫殿,并且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罢了。
他那时便被锁在后殿某处房屋里边,淮氏的人往下挖出个地牢来,四面夯了厚砖石。他独坐其中,粗大铁链穿了琵琶骨过去,便是半分法力都使不出来的,那负责监管他的狱卒们还要每日往他伤口里捅进去几支婴儿手脚粗的铁签子,美其名曰,是为省得他那“夺生”的能力,将拴着他的链子给损坏了去。
那地牢里四面不透光,不辨昼夜,不见风露。幸而鬼藤生长不必日光,若是换作别的树种,捱上这么几日便怕已经是要死去的了。然而他毕竟也不会多么好受,只是封着感官冥思度日,却也从那石块缝隙中间捕捉到些外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他究竟讲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香或臭,腥或涩,似乎都不能确切地表达。他只极清晰地知道一点:这繁衍了不知多少代青妖的寻苍林,那万年如一日般平静的空气里边,有些恶意掺杂其中的脏东西蒙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