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这才猛省过来,是了,这是在林柯自个儿的记忆里边,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他可不才是最最清楚的人么。
暗自笑了笑,所以自己这是在一惊一乍做什么。
林柯自然是没有责怪人的意思。拨开虞子辰手掌,自己寻着一处枝桠,仰面朝天地躺将下来,隔了树杈儿向上看。虞子辰四下瞅瞅,不很远的树上也挂了一个人,少年林柯时候竟也是个一般模样的姿态,同一个人被时间巧妙分作两爿,既是有趣,又隐隐地透出来些诡异感受。
这人原是早就有着经验,那虞子辰便也大不客气,仿着人的姿势一齐躺下,只觉看似悠闲矣,实际后脊给那虬起的粗枝硌得慌。林柯唤着几条藤蔓过来,在人后背结作一个网,这回倒能躺得舒服些了,而此时再拨了枝叶网上看,那松林上边却已经静静飘起了漫天雪花。
虞子辰“嚯”一声,这雪片给松针阻隔着外边,半片跌不进林子里,他于是随手甩了一枚雪月刀出去,倏而触着什么事物,反旋回来,镜一样清澈的刀身上边,湿漉浸凉了一片,将人指尖冰通红了一小片:“真是雪?六月里怎还飞起霜来了。”
“槐花瓣儿,”林柯也看着那满天的雪,神情上因着过分复杂,瞧来反倒显得寡淡了。见着虞子辰这玩心大的竟还预备要飞刀出去,声音里便再添了些不大高兴的意思:“很脏,你莫要乱碰。”
虞子辰甩净了手指间的刀。
槐花么,他......他虽是没见过,倒也喝过这小东西浸的酒,白山底下那打酒汉子有个远房亲戚,有一年便送了坛这么个东西来。说是稀罕,喝起来也就那么个样,多掺着点儿甜蜜味道便是了,也不觉得是有哪处好哪处坏。
然而林柯说着不要动,那便再不动了,谁叫他向来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白净的槐花瓣儿自着青山外边来,风里追着形成一道墙幕仿佛暴风雪,瞧着优雅,实则是个风驰电掣般的可怕速度,过了小村,过了松林,向着林家的山巅小院一路上地去——却忽然碰上一道碧色光膜,柔软,却怎么样都破不开似的,径直将那白瓣团儿撞了个漫天散,飘悠悠往外弥散出去两三里。
山枝的声音随即传来,不很高,却能教每个人都听得清楚:“照墨,来了。”
山枝就是这样的。便是在向着人询问,自个儿也必先是要有个答案,故此所讲出来的疑问的话,大多都只是用着陈述语调,平淡无波,却又显着温重。
槐花自半空之中落下,团团簇簇里边渐走出来一个女子,蛾眉高髻,一身妥帖干净的白纱衣,风儿一来,飘飘扬扬倒是有些仙子般的味道了。那面相却生得有几分和软,眼角边蜿蜒下来一道花枝样的纹迹,攀爬过颧骨,又往耳后生长过去,漂亮得很,却也平白添上去几分妖魅气息。一对墨绿颜色的眼,比虞子辰所见过的任何西域人都要浓郁深青,却又同他在方山之上、偶然瞥着林柯妖化时候的墨青瞳子不一样——林柯那眼,是叫人忍不住地要一直一直看下去,不至溺死不罢休;这唤作照墨的青妖的眼,却是惊鸿一瞥过后,便叫人再不敢直视第二回的。
他可终于晓得林柯那个“脏”字是作何解释了。寻常人类所拥有的生理反射并非意志所能控制,待他自己反应过来,背后早禁不住渗出来一层细密冷汗。然而偏生不肯承认自己恐惧,于是只平平淡淡开口问,这人是谁?她瞧着教我觉得好不舒服。
“她名为照墨,原身是棵槐树,故此取个近音,领了淮姓。”林柯伸手过去,像是安抚一只狸奴一样,往他额头上拍了两下,而后那手掌就停着那处肌体上了,也不知是否偶然之间忘记了要挪开:“你也不必自轻,在她四围,若觉心慌,其实是个常事。皆因槐这一类,拆开便是一木一鬼,别名一个鬼树,阴气过于重了,寻常青妖都要害怕的。毕竟也是青皇手底下凶名赫赫的‘鬼将’之一,怎能说是浪得虚名。”
“青皇?又是什么人,你们青妖家里头皇帝?”
大约是那么个意思,林柯于是颔首:“淮姨虽说阴气浓重,若是遇上对口味的人,倒也勉强算得好说话。我妹妹那时出世五年有余,也在赤金火里养了五年有余,总是须着晞......”顿一顿,不着痕迹地续上去:“须得祝姊十来天便添补上些火苗,纵然她也明说了自己不曾介怀,我们却总不好教人时时刻刻都这般劳心耗力地支持着。娘于是便唤着淮姨来帮忙,预备着用阴气织起一个笼儿来,瞧瞧能否借机制住她妖身上的赤金火。”
“这......”道理上来说倒也并非不可行,只不过,虞子辰再去看那唤作淮照墨的青妖,果然先前所见并非眼晃,那身白衣簌簌立着小院结界前边,羽纱飞扬,姣美有如仙女下凡,而四面风里穿行纷飞的......
入目皆是幢幢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