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只得四时、却无无岁月,若是不到换季时候,双眼见着雪融了,抑或见着雪落了,是并不能极好地晓得时间怎生过去的。
林家祠堂里供奉的除却诸位祖贤仙人,更兼着一本缝缝补补传下来的旧时历。按理说来该是极有用的一家伙,只是倘若逢了大时节,须得劳动着它了,那却是须得预先斋戒一整日,并且还就那么几个德高望重些的老人家能被允着触碰。这事只听着都要叫人嫌弃麻烦,于是平日里众人都仅靠日升月没隐约约地计着。
然而青妖家就是青妖家,堂屋边一只石刻漏,手头上一本授时历,比祠堂里那件老古董精确了不知多少倍。于是林柯清清晰晰记着的,自着晞儿能够出门四处玩耍以来,四方日游神已搬运过去年半日子,初隅山上草木凋盛走过一轮,倒是积雪自诩此地常客,短短日子里却来回跑了两整趟。
那是中大通五年里的正月戊申日,而林柯是九月秋风里的生辰,那时才方成一个十三年岁俏儿郎。年节方过,初隅村人檐下的红纸灯笼还擎着积雪排排挂着,他却早收拾了行李包袱下山去,皆因那日早晨忽而听着娘亲将,昨日京师一带又有地动,身位妖医,此时合当下山,济世救人、行其该行之事。
才出屋门,侧边便粘上一只小林晞;再到村尾,又贴附来一个小林守。林子行这回也跟着一道儿来裹乱,说是娘亲嫌弃自己烦,要自己速速下山去莫在面前多碍眼。
这三人既已跟上来,这队伍便再比不得原先轻盈灵巧,到底变得显眼起来。村子里那群少年儿童,平日里大多跟着老大行动,如今见着三位老大都在往外走,后边缀了一个小林守——
怎生耐得住哪,向着家门喊一嗓:爹、娘!我跟了柯哥儿下山去耍!乐颠颠地也要混入队伍里。于是这四人行不多时便给壮大形成一整束,男女混杂、高下参差。然而最年长的林子行也不过十五,是为冠者无一人,童子十七人,浩浩荡荡,欢声笑语:不似行医,倒像踏青。
挤挤挨挨下了山,几乎直奔蕤栈而去。此事来得好紧急,林柯赶着时间呢,将余下一众人只信手丢给林晞林子行,自己直奔了那四面围蔽的小院而去。
这回都不需着借用濯环姑娘水帘幕了,只一出了初隅山周边暗中布下的迷阵,四周面对妖医的呼唤几乎化作实质,山呼海啸一般劈面而来,若非是他受了山枝教导心神稳定,就最初时那一下,便该将人魂灵儿都给撞飞出去了。
偌大一个院子里边,站定了,都不须着他动作,那缠缚在小臂上的妖医绸闻风自动,一寸宽、半尺长,本该是它最初规制,然而现下里从林柯衫袖子里伸延出来这东西却显出足有三寸半的宽,好似一片浓重黑云绕着地下飘,极快地堆了一满地,并且蛇行出一个不晓得是什么阵法的形状来。便是这般,它另一头却仍藏着少年人竹青颜色宽袖中——谁晓得它的长度呢,这怕得是万千无解之物里边极寻常的一个了。
妖医绸在地下勾勾缠缠,倏而停顿下来,扑的一声倒地响,血腥气味刹那四溢,又因那时间经着久了,沤了雨水,便再滋生一种难捱的馊臭。
林柯低了头去看那人,瞧来该是个壮年农人,面容黧黑,只是此时腰臀往下的肌体尽皆缺失不见。原应是左腿的地处还掺着有些碎骨断茬,白森森,血糊糊,黑的黄的红的白的绞作一块,硬的软的好的坏的一齐乱来。少年瞧得头都大了,蹲下身去,凑近那半死了的人脑袋:你......既无双腿,可还想要活?我既能救你,自然也可送你一程,可不强似受了这残疾煎熬半生?......什么?
那人嘴唇微微翕动,只吐不出半点儿声息,喉咙想来也受了损伤,也真是缺着那点点讲话气力。林柯无法,离了人脸面稍远些,依着人唇形读他语句:
......糊......卧......火......活......
......活。
要活。
他要活。
要活,那便忍着些罢。我会医你,只不一定能医得好。
少年轻微一叹,随身的布囊里取出几件物品:一根枝子,上结麻实;一张漆黑颜色布巾子,面鼻口唇下边团团围了一圈;一卷布帘,铺展开来,原来是个盛物的布匣子,里头物件拿布绳儿束缚固定住——直的弯的尖的双刃的,一帘子奇形怪状的刀刃寒光闪闪,哪像个救人性命医师,分明似是个会拿小刃将人剥皮分骨的画皮鬼!
......
林子行安顿了一众小少年们,瞧着时候已经黑了天。本是要径直过来寻林柯的,却被小晞儿拽住手脚:莫去打扰,哥瞧病时候最恨旁人骚扰,你若去了怕会给他轰出来。
一转身见他手上还拎着个藤编的食盒儿,笑道:送饭他也只会叫你搁着门廊底下去。
瞧来你是试着多次了。林子行打趣,却也是个听得人劝的,应允了道,那便晚些儿再过去罢。四周围地看一圈,好容易才下山一趟,怎好这样早早地便睡了,我听闻今日恰是夜市的日子,小晞你可要同我一块儿去走一走?
小晞姑娘可兴奋,蹦蹦跳跳快要踩出一地花儿来。倏而眉一挑、嘴一撅:不就是你自个想去么,还拿我来做借口!
两人耍着嘴皮子,离了厅堂、出了客栈,那四周光亮倏忽间便暗下去,夜色生着深蓝色泽,如云似雾一般缠绕上来,又剔透得干净漂亮。林晞仰了脑袋,正要说几句什么话,却忽而被一个奇异东西夺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