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还怎能顾得那般多,一旦医刀离了手,整个人立即可见地显着暴躁起来:一把丢外衫,二下甩幂篱,第三回下了狠劲摔开木门,乒砰好大一声响,将小院门外缩头缩脑的伙计一人唬得脸色煞煞白。
都来不及与人道歉,一低头,一拱手,道一句“替我盛一缸清水至院里头”。而后真真是大失礼数,一抬手将人推出一个踉踉跄,自己冲着后院闷头便奔。
伙计哪见过医仙幂篱底下的真容貌,只当谁家闹腾的野孩儿,满嘴里胡乱说怪话,怎么还往脸上裹上去块黑布。于是背后跟着一面追来一面喊,沿路上搅醒一片人,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寻至后院,原来也是一团兵荒马乱:林柯寄养于此处的那匹白马生来有灵,早通晓着主人心境,早在半个时辰以前便嘶鸣踢蹬不止。店主人哪敢任着医仙家白马遭着事,同一群儿伙夫要拿绳索来套马颈。
林柯远远儿地瞧见了,嘬起嘴唇打一声悠长唿哨。那白马闻声,急急一抖项鬣,“吁儿”长长一声应,四蹄踢踏。
忽而纵身一跃,后蹄擦着一人脑瓜儿顶纵身而出,好轻松便突过马厩木围栏,嗒嗒几步并至少年面前,垂落脑袋。而少年人借着方才前冲势头,也不降速,抬手一捻马颈鬃毛,整个身子忽如深秋落叶般轻飘飘掠起。
因着焦急,他那面容此时紧紧绷着,早顾不得什么优雅什么漂亮,然而兔起鹘落之间,青衣刹那四面盛开,惊心动魄一朵异形青色花;忽而又骤然收拢起来,好似夜昙须臾凋落,比着飞鸿也要少却半分痕。
待至众人反应回来,少年人早旋过去大半圈,身子稳稳落了马背上,竟不着鞍,小腿一夹马肚子,白马踊跃而起,嘚儿嗒嘚儿嗒,一阵马蹄脆响声,眨眼功夫早跑得远远,瞧也知道是追不回来了。
林柯一路纵马奔至初隅地界,再往前便要入山口。按理说是得等着次日晨昏开山时候,方能循着山里去的;但这阵法变化山枝早同他细细讲解过一轮,方便他时常下山、行医往来,只其余人皆不知晓罢了。
于是毫不停顿,跑马进山,因着并非寻常开山时候,谷内阴风一阵一阵地扫,行至某些嶙峋石间,忽而变得嘹亮锐利,呜呜儿灌满了人口鼻眼耳,只恍惚如鬼哭狼嚎一般样。林柯弯弯绕绕拐了几圈,忽而靠着一幢墙似的石山停下脚步,反手按着角度啪啪摁上去几张纸,不过几下眨眼功夫,便听见背后忽响起来小姑娘含着哭腔连喊带叱的声音:
哥、哥,你出来!我知道你在!我好好儿一路上都跟着的,怎么忽然就寻不着你影了!
林柯半晌不作声,听得自己妹妹又在背后喊,我们得回山上去啊哥,我有感觉到的,山上肯定出事了,你让我回去!
便真是全无半点畏惧么,绝不是的。只是他与晞儿都是山枝身上分生形成的幼苗,与母体之中留着一样的浆汁一样的血,于是比之寻常的亲情又要再添一份妖灵之间的奇异羁绊。
那仿佛是神仙之于他们疯狂的信仰者,母体一旦受了损伤,子代必会如同疯了一般前去维护,因此竭尽了所有灵气、乃至最终神志尽失归于草木的先例比比皆是。
思及此处,方才忽而反应过来,无怪娘亲今日竟不曾阻拦小晞儿下山。
想来该是早知晓要发生如何可怖之事,故此早计划着将人给遣得远远——便是叫自己发觉了也无甚大碍。毕竟自己是个大局为重的,便是因了隐瞒而气恼,再有心、再有气,那账都是放到过后算;现下里,却必会尽了力地将这小小姑娘阻拦丢在山下边。
怎地讲呢,真是算计得好精确,只是为何偏不肯寻了自己直说哪?
翻身下马,强自镇静着站定好一阵——其实也不过只是数次呼吸的功夫,终于好轻微地叹出一声,拍一拍那白马头颅。
那马向来通灵,几乎立时便晓得了主人主意,别过头,甩打尾,一副由着你怎般游说、我偏生不肯好好配合的姿态。
林柯皱眉,他向来是不爱说重话的,故此责怪话便都只是轻轻来:小晞儿不晓事便罢,竟连你也不肯听我的话啦?
一句淡淡话,说得白马一具庞大身子抖三抖,一对棕色眸子湿润了,然而究竟不敢违抗,哀哀鸣叫过一声,听令转身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