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做完了这个事,这青妖也尚是心有戚戚焉,连讲话声音都低许多:“骊椿公子哪,对面那可是位瞧不得的利害角色,闻说是那滃水水君的掌上明珠,一眼都不许外男多看的。”
虞子辰面上点头,将那点不以为然给暂且压下,顺着对方的话语来:“原是滃水的女少君,是惯常在此处与人邀约么?”
“蕤栈不过小小一处卖茶的,哪有那份面子去惯常邀约女君哟。”青妖露出来震惊神色,然那话语中却深是有些满意的:“骊椿公子不知,上月青帝那殿里头传出来消息,说这月十六便是青皇诞。”
虞子辰听得这言语,心里边便先打一个突突:“真是这月十六哪?”难不成是自己猜想竟然出了错?
然这青妖却笃定:“自然是真!其实算一算时候,距着现今也就五六日功夫,且据说还要在那时多行上个加冠礼,却是个未听说过的玩意儿。”他讲着话,自个倒先摇一摇头,对此事很是了解的模样:“唉,咱们这代青皇隐着自己寿辰隐了许多年,总算是肯开口了。虽说我猜他是不乐意,但那外头的其他妖族却不论哪,青皇可是我万木之祖,又是这么个诞辰的日子,可不就得派上些身份尊贵的前来贺寿么?”
一面讲,一面隔了竹帘向着那头努努嘴,无声表达出个“喏”的意思。
嗯……冠礼?
那不便是年满二十么。
虞子辰听着,那点微悬起来的心思不知何时便已轻轻巧巧落了地。此时再听着两人对话,心里便只觉着有趣了,甚至生出些许要逗引人的心思:“我猜测着你们青君,不都顶小了是个五百三千年的寿数么,怎这青君里头当皇帝的,却偏偏只二十岁?”
哪知这青妖面色原来和缓的,一听这话却将眼一瞪:“那是青皇自个的事儿,你如何晓得!”三两下收了桌上茶壶盘碟扭头就走,竟都不多看人一眼的。
哟豁,真将人逗生气了。
虞子辰无法,心想倘若回头寻着林柯同他说个情,也不知这青妖能不能愿意原谅自己。
却将那青妖离开以前眼里光色在脑壳儿中间嚼摸三五回,便将自己猜测给补充完整七八成。心道林柯这真是悄悄儿干了好大一件事,便是他对自己不加任何遮掩隐瞒,单是要去猜想验证这玩意儿,便已需着人的许多勇气了。
他越发觉着此地此境都有趣起来,虞子辰端过那细致精巧的茶碗来——还得低一低手避过那幂篱四面垂落的纱帘——里头茶汤绿润润好似一碗翡翠石,却给他猛一口便吸溜出去过大半。虞牛嚼着绿牡丹,心头都被烫得熨帖,自忖就这半日里瞧来,青妖们彼此间的关系好似总是微妙的,他们有如青皇露娘那般的高官,自也有好似这茶肆跑堂花楼姑娘这般的卑下人儿:却不见他们对后者有多少瞧不起、对前者又有多少畏惧。
或许尊敬能够勉强算是拥有些,然——他想起来自己将出门时候,那可怜的露君熙扬教两个青妖一左一右扯紧了袖子,正面前地下还窝着个藤黄袄子的姑娘正委地泣涕涟涟,一面哭一面扯了熙扬一段衣料来擦眼。可巧她扯的竟是一段坠地的腰带,于是这弱小可怜且不便还手的露君,便惶恐而狼狈地拽着自己腰封使劲往上提。
虞子辰恍惚间只觉自己好似见着一个安抚淘气孩儿的母亲,只是人类的小孩通常并不生得这般大胆,也不会一言不合便撕扯母亲的腰带或襦裙。
便好似这些都不是律法规矩森严写明了的地位与身份尊卑,纯粹是因着众人尊重与推举方才上的位。
无怪与人间界中间,竟存了那般巨大的差异,心性洁净成这般样,真往人类堆儿里头一丢,纵有千万般声势骇人的法术,也难逃被啃啮得渣儿都不剩的命运。
他分明正忖着些不大漂亮的话题,忽而听得下头大堂里边轰然起来一阵好大的喝彩,撩了竹帘儿往下看,便见是个身着嫣红的青妖,在底下台子上边耍起喷火的把戏儿:将一朵复杂多瓣的红花儿抛着半空里,落下时候便已成了金红漂亮的火星子,术法原不算困难,只是青妖中间修火的本来便不多,而这姑娘又实在生得美丽张扬,眉梢斜飞好似春燕尾,一时竟引起满堂叫好声儿来,便连围栏边原先几张遮得严严实实的竹帘,也大多似着虞子辰这般,含羞带怯地撩起来几条缝。
虞子辰目光抛洒下去,不期然接着一丝冰凉凉视线,略一抬头瞧过去,对面坐着那滃水的女少君竟还未曾离去,只是面前那生肉碟子已被侍者撤下了,此时正抱一个白瓷杯儿品着茗。
……倒不似青妖口中的那副、多瞧一眼便要索人招子的模样。
却不至于将人好心劝诫当作耳旁风,谨慎心思也还藏着有。于是按着礼节向对面拱过一拱手,竟见对方也模仿着自己模样、还了一礼回来,便觉着有趣,正欲再讲几句什么话,谁知那女少君却亭亭地站起身。他鼻尖陡然捉着一股过分浓郁的水腥气,好似将下雨时田里能够嗅着的气息,再一眨过眼,视线里都尚未捉着人影,身子先下意识地倒掠出小半丈远,滃水的姑娘额前坠着银白蚌珠,指尖点着案台便在他原先位置的正对面。
虞子辰迟疑:“这位……”
对方几乎是同时开口:“你何时见的湘灵?”
这脱口而出的话音,竟同方才那店小二的声色别无二致,略带些低沉的男儿音,虞子辰怔一怔,甚至都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忽而便凑近前来,鼻尖儿略微抽了抽:“你是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