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样的路线,一模一样的住所,一模一样的大雨,唯独不同的,是到达位置。
三人被班长领到了室内,昏暗的长廊被闪电映得忽暗忽明,翩翩起舞的窗帘在地上投掷出了似鬼非鬼的阴影。
“踢踏踢踏”——一阵奇怪又沉闷的脚步声自黑暗深处而来,一点一点地,它逐渐露出了最初的模样。
最开始,是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挺拔身姿,当那身姿彻底脱离黑暗踏入到亮光中,与下半身格格不入的头部才完全显露出来。
那是一颗大到不成比例的美短猫头,头的两侧长有弯曲的山羊角,低下头的时候,山羊眼就像一对晃动的高脚杯,将里面二分之一的红色液体尽情倾倒。
管家在周冷面前站定,操着低沉的声音问道:“现在的我,是什么模样?”
尾音刚落,一道惊雷响起。
周冷抬头直视这怪异的山羊眼,眼里的神情惊不起一潭死水:“平平无奇的样子。”
这句话似乎刺到了管家的痛处,他就像真正的猫咪浑身炸毛了起来,连嘴角都发出了呲牙唬人的猫叫,但管家之所以是管家,是因为他绝不会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完完全全暴露给陌生人。
冷静下来的管家将空间让给了三人,微笑着:“各位,一开始的房间,你们不会忘记吧?”
皮特立上前手抽地拍了他一巴掌:“这句是废话。”
“那么,晚上见。”管家对这种不礼貌动作并没有表现出脑怒的情绪,转而对着众人的背影挥手道别后,便重隐于黑暗不见了。
犹豫了一番,周冷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和上一次一样,布满了蜘蛛丝锈迹斑斑的水晶灯,被子被人随意地皱成一团似人的形状,一把把椅子统统背对着桌沿,周冷走到哪,它们就面向哪,破旧的台灯如苟延残喘的老人,半死不活地灭掉,又亮起,可以说,这里亳无一点明亮的光线。
这样的房间,任谁都不愿踏入。
“晚上见吗……”
周冷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就合眼入眠了。
梦中,他回到了进入房间前的时间点上,相同的,飘笛又重复起了那句话。
“你们觉得,班长和管家,都代表着什么?”
皮特立靠在窗沿上,九十度角扭头望向外面掩盖在雨水中的风景:“不想被忘记的存在。”
飘笛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说道:“你还挺敏锐的。”
俩人忽然陷入了不寻常的沉寂中,寂静到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飘笛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开始轻轻用手指敲着墙,皮特立也每隔四分钟回一下头,再重新九十度角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外面。
不对,哪里不对,他们明明之前———
飘笛停下了敲击:“时间到了。”
皮特立将头扭了回来:“他要来了。”
尾音落下的瞬息之间,俩人齐齐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用那空洞的,没有瞳孔的双眼深深凝视着周冷。
“你准备好了吗?”
明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对话。
一声惊雷将周冷从噩梦中拉回到了现实,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管家手持利刃站在床边,嘴边吊着悚然的笑,温柔似水道:“你不会忘记我的,对吧?”
“你是谁?”
管家表现出了怔愣。
“你没有名字,我为什么要记住你?”
一连两句话,直接将管家压制住的杀心剖离了出来,他不再伪装成杉杉有礼的模样,眼球中的液体瞬间咕噜噜地上升,填满,又从眼角处顺着鼻梁疯狂溢出。
管家疯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拼命挥舞着手上的餐刀,宛如一名失去了主神的虔诚信徒,信仰的崩塌只会让本就不理智的大脑欲加神智不清。
锋利的刀尖在脆弱的布料上割出了一道道崭新的伤口,椅子被撞到地上东倒西歪的,周冷并不想一直纠缠下去,他迅速来到出口,可刚摸上门把手,周冷又把手收了回去。
这上面……有属于人的温度。
上方还传来了一阵被注视的感觉。
利刃即将刺入后颈,周冷缓缓抬头,门上,一双布满血丝,媲美恐怖游戏里的眼睛半眨不眨地张着,用它那收缩到几乎看不见的瞳孔紧紧盯着下方的人。
“你想逃去哪里?”尖细的声音这样说道。
门在这一刻被彻底锁死。
周冷几乎是一个瞬移,便来到了房间的另一角,管家猛然转过头,疯疯癫癫的眼中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悲伤,他徒然丢下刀子,开始将身边所能触及的事物不要命地扔向周冷。
“为什么要淡忘我?!为什么要剥夺我的存在?!为什么要抹去我的真名?!”
周冷一一用锁链打碎,一边出言嘲讽:“你不觉你这样,很像个小丑吗?”
闻言,管家扔得更厉害了。
歇斯底里的控诉随着东西越扔越多,渐渐转变为了凄哀尖细的哭声,周围的事物仿佛产生了共鸣,整个身躯开始出现了同频率的震动,以及——
如动漫里般的掉帧。
不论空气,墙壁,天花板,家具,门,地面,甚至管家和周冷本人,都在出现整个画面融化式的掉帧。
周冷试图用灵力和斩断之链阻隔空间之间的关联,但他发现锁链好似坏掉了,它也发生了掉帧现象。
既然这样,索性就闭上眼任由绝望的哭声浸灌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闭嘴!闭嘴!闭嘴!我只是想回到她的身边!为什么要分离我们?!Z!!!”
身体浮现出了不好的感觉,一会置身于滚烫的岩浆中,一会沉眠于寒冷的海底,当你快要承受不住时,“善良”的它又将你放入一汪温水中让你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
周冷在这一刻,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温度”。
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漆黑到看不到尽头的长廊,身旁是被风雨吹得哐哐作响的窗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掉下来的帘子。
他又回到了和管家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巨大的惊雷响起,刺目的白光让周冷晃得差点睁不开双眼,恍惚间,他好像看到空中出现了一张亳无血色的人脸,它就这样静静地,咧着染血的嘴角,用它那双黑黝黝的眼洞贯视着前方。
再次眨眼时,那张脸又不见了。
有人站在了那里,尽管对方低着头一言不发,左手呈九十度直角高高举起,周冷还是能认出来面前之人是谁。
“……林裎?”
仿佛是收到了回应,他猛的抬起头,脖子发出了清脆的咔嚓声将头折到了一边,顶着周冷最熟悉的声音诡笑道:“亲爱的,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话音刚落,林裎便举着生锈的电锯冲了过来。
犹如身临于真正的恐怖游戏中,俩人同时跑动起来的那一瞬,空中竟响起了紧张刺激的bgm。
前方没有尽头,身侧的一扇扇大门随着毛骨悚然的笑声疯狂地开开合合,每扇门后都有一双灌满血丝的双眼,它们就似事不关己,只会满足自己的恶劣观众,每当周冷马上就要被追上时,幸灾乐祸的眼神转瞬间就笑弯成了更猖狂的弧线。
随着bgm升起的,还有如水波荡漾而出又烟消逝,一句句在半空中被某人用磨砂般的声音浮出的英文。
Do you know who I am?
I like to remember a good thing, don't you?
Hide-and-seek is so boring. Can you make it stop?
I'm bored to death. I'm going crazy.
Did you hear that? Did you see it? What do I feel?
Stop, and you will end this.
Don't want to think, give up thinking, dull, dark, reincarnation,Asphyxiation.
Exhausted and numb, who am I? I've been thinking.
I'm tired, guest.
Will you save me?
Will you help me? Honey.
周冷回头望向还在追着他的林裎,不是错觉,恋人的脸真的在他眼中忽然模糊又忽然清晰。
他当然知道,这个林裎究竟是谁。
倒计时开始从未知的数倒流,澎湃的掌声不绝于耳,混在令人心怯的雨水中,相似到让人根本分不清下一秒听到的是哪个声音。
Are you leaving?
The heart seems to be crushed.
It's so uncomfortable, so painful.
Die, die, die—
漫长的奔跑后,周冷终于看到了第一个拐角,拐角后依然是无尽的漆黑长廊,追逐战的风格从这里开始,就亳无违合地转化成了黑色剪影式投掷。
身体仿佛被压平,呼吸被压缩到了单边,脚步变得亢长,唯一能补足生机的,只有那一声比一声恐怖的电锯声。
白茫茫的窗外,一团团柔软的,像手一样的黑色东西一会贴近,一会远离,倒计时的提醒声突然响起,它在说,它已经走完了一半,犹如被按下的开关,那团黑色之物从极远的地方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猛得横冲过来。
只需要一瞬间,它就撞碎玻璃来到了周冷的眼前,斩断之链迅速做出了反击,锁链组成了一张看似亳无攻击力的网,实则将危险都藏于了其中。
攻击奏效了,黑色之物被突如其来的尖锐痛得缩出了窗外,直至消失不见,当你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它又从身侧的门中突然冲出来捕捉目标。
周冷险险避过,才刚松下来一口气,门后与窗外又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夹击,角度勺钻到,让周冷不得不动用灵力附在旋转的大剪刀上切除一切危及之物。
无尽的躲击后,bgm戛然而止,周冷停了下来,面前是一堵彻底封死的墙,四周没有退路,他转过身,黑暗中的林裎歪着身子,拖着沉重的电锯在地上划出难听的声音,用恳求的眼神一点一点靠近着“亲近之人”。
在距离拉近到只剩五厘米时,周冷开口了,用最温柔的眼神:“你不是林裎,林裎可不会喊我‘亲爱的’。”
电锯抬了起来,直指周冷眉心:“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松海,第一个向飘笛提问的小男孩。”
他可是在工作前,记住了花名册上每个学生的名字。
“啊……终于,谢谢你。”“林裎”缓缓闭上了眼,用解脱的话语笑道。
当某一个节点开始向视线的右边移动时,就说明整个景色都在高速旋转着,越来越模糊的线条中,“林裎”像被橡皮擦抹除了似,逐渐从周冷眼中消失。
唯一深刻的印象,是从他脸上看到的,快要哭出来的脸。
清晰明了代替了高速旋转的模糊,脚下有了踏实的感觉,周冷的身旁,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飘笛和皮特立。
飘笛显然也是突然被转移到了这里,眼中还留存着淡淡的茫然:“我们这是……回到了迷宫的起点?”
画布的作画已经完成了,四分五裂,没有脸的小女孩,和她一起手牵手的,只有个轮廓的男孩。
报喜的声音忽然响起,但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却一点都不让人感觉到是喜事。
很久很久以前,女孩失去了美丽的脸,所有人都遗忘了男孩,世界上最邪恶的恶魔分离了他们,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
好想见面啊,好想永远在一起啊,我想出去,我想回来。
男孩和女孩分别这样想着。
在经历漫长的时光后,女孩和男孩,终于重新连接在了一起,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们很高兴,他们因喜极而泣拥抱,所以,见到这么幸福的他们,你为什么不加入其中呢?!
尾音落下的最后一瞬,两具巨大的稻草人伴随着滚滚烟尘破土而出,女孩和男孩同时挥下手中的巨锤,狠狠砸向地面的小虫子。
皮特立赶忙飞到空中躲避:“我去,来这招?”
飘笛挥刀砍在了把手上,其坚硬程度竟让刀刃切入不了半点:“注意它们的落下点!”
悲怆的嘶吼响彻长空,怪物们哭泣着,哭泣着他们短暂的重逢,滚石大小的泪珠重重落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每个落下的地方,都会冒出腐蚀一切的白烟。
地面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喘息的空隙,但好在稻草人每个攻击之间都会间隔三秒,三秒,对周冷他们来说,足够了。
皮特立捉住间隙瞬间飞到了上空,稻草人似乎查觉到了他的那点小心思,头顶伸出数条染血的血管直冲天际。
然而皮特立身为活了千年的吸血鬼,脑子也不是僵硬的,凭空出现的两副棺材成为了抵御一切最强的盾,紧追着防御而来的,是由蝙蝠幻化的飘忽不定的,黑色的游鱼。
游鱼们宛如试探一般,在稻草人的盲区内不停徘徊,它们看上去游刃有余,富有耐心,却在敌人疏忽之时迅速缠绕束缚住了对方。
这是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周冷和飘笛灵敏地抓捉了这仅有的时间,跃到空中挥出了最美的进攻,美到只需要一瞬,死亡便带走了这对绝望地望着对方的稻草人。
重逢的幸福是短暂的,坏心眼的恶魔可不会让他们遂了心愿。
然而奇怪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飘笛的刀没有收回去,她看着一成不变的迷宫,内心渐渐升起了一股不安:“为什么……这里没有消失?”
“喂喂,周冷,你这是要做什么?”
飘笛闻言转身而去,她看到的是,一个被锁链绞住了脖子的吸血鬼,和袭击他的周冷。
皮特立像是换了一副面孔,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我帮你们那么多,你却想让我死,这不对吧。”
喉咙间传来的窒息感又加重了几分,周冷从眼神到话语,都是冰冷的:“那无辜的吸血鬼,可以解释一下你在鬼屋试图杀死我这件事吗?”
那个时候,确实有东西顶在了他的腰上。
皮特立一改没心没肺的面孔,尖牙长长伸出,眼中狠鹫了起来:“被你发现了啊,那我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
双方拉开了距离,又电光火石间交闪在了一起,蝙蝠在“皮特立”的手中组成了一把华丽的骷髅剑,金属与金属的碰撞,无疑是最能激起体内的肾上腺素。
周冷却不想在这里耗尽无意义的时间:“你根本就不是皮特立,你只是个影子。”
“皮特立”被这句话挑逗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眼里尽是满溢出来的叽讽:“影子?真好笑,你又何尝不是作为你父亲的影子活着。”
“收回这句话。”
“啊?”
“我让你收回去!”
宛如一阵风袭来,“皮特立”愣住的表情还没收回去,脖子上便传来了一阵湿热,“皮特立”意识到,周冷生气了。
当然,那句话也是故意说出来的。
现在的周冷,确实处于怒火中,他苍白的脸色被衬得更冷了,怒火驱使着他加快速度袭向“皮特立”。
哪怕是假的,也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
面对这种敌人,周冷要怎么样才能在三分钟内杀死呢?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是周冷,一个名为周冷的人类。
必须尽快回去。
回去见到林裎,他的爱人身边。
周冷一口气释放出了所有灵力,对方即是真实的灵魂,也是披着人皮的野鬼,灵力是它的克星,也是加快危险的声音。
似乎是厌弃了这种无聊的拉锯战,“皮特立”停下了动作,静静站在原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眼睛从混沌的黑暗渐渐清明了起来,他在最后恢复了属于自己的真正意识,轻飘飘的话语如风拂过了周冷和飘笛耳边:
“某个人让我告诉你们……真正的敌人……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寒冷的灵火让“皮特立”消融于仅存的善良中,迷宫化为一张张已完成的画作,它们极快地拉进,将俩人吸入其中。
一阵强光闪过,周冷和飘笛回来了,回到了孩子们的教室里。
画纸被撕成碎片随意扔在地上,教室里空无一人,一尘不染的课桌上,都放着装有白菊的纤细花瓶,讲台上的两侧,正门和后门都立着白色的花圈。
暗红色的颜料在黑板上涂成了一句话。
Welcome home, baby.
(欢迎回家,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