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相同的重量减轻,回过神来,许德拉已经拉开了一段极长的距离。
“啧,给我停下。”连绵不绝的斩断之链以亳不逊色的速度几刻间就捆住了许德拉的腰。
但一股奇怪的感觉却触电般地从尾端导入进了初始口。
犹如捆获的不是人体真实的重量,而是一团轻到只要口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就会立刻脱落的棉花。
他捉住的,是一具空旷的躯壳?
来不及细想,末尾那头突然往前用力拖了几分,拽得周冷差点踉跄倒地,只是一具没有血肉的身体,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咔——,斩断之链带着清脆的断裂声,从中间同焉掉的气球似无力地耸拉下来。
刘石立马紧追而上:“不好!他又要跑了!”
在跟着追到二楼后,原本还算明亮的灯光忽然一改风格切换成了昏暗又暧昧不清的腥红,急速变调上升的行驶之声近似预警的鸣笛声,连着心跳上的副作用欲发清晰于耳。
“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有注意旁边的门吗?”出声的是林裎。
夏羽:“没有,怎么了?”
“它们变成车厢了。”
不算宽敞的道路上布满各种棘手的障碍物,医疗器材,相连的等候座位,只剩个框架的病床,严重破损的高柜子等,它们以不规则的位置或斜靠或摆放,绝不留有任何喘息余地。
嘀嘀嘀——幽长的心电图声在拐了个离奇到让人忍不住想骂街的弯后,猝然打开了一扇难以掰开的列车门,猎犬,窃皮者,笑魇,派行者,发光体,钝人,无面灵,众多实体如缠绕在一起的潮水悉数涌出,以震耳欲聋的五十分贝长啸而来。
刘石一回头,顿时大叫出声:“卧槽!这什么东西还那么多?!”
相比之下,周冷就冷静许多:“不要相信拐角,直直跑下去,中途不能有一丝停顿。”
赵罗闻言刹时瞪直了双目:“尼玛,这是要累死我啊?”
身侧的皮特立还贴心补充道:“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这条路有十公里,只能用跑哦。”
“卧……槽……我特么谢谢你……”赵罗的无语都快哽上天了。
不是800米,不是1000米,而是十公里!十公里!神经病啊!这是人能跑的完吗?!镜尊你出来我现在就把你刀了!
锁链刚组成一架摩托,便同一捧细腻又干净的散沙倾刻间四分五裂开来,众人转瞬意识到,所有用技能形成的便捷道具,都不能在这里使用。
祭出的石像小鬼前一刻才刚打碎了横在眼前的座位,下一刻飘浮在空中的碎片又重合成了最初的模样。
规则怪谈五:禁止抹消Level!的完全规则——
周冷迅速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有漏洞。”
他们每经过一节钢制的车厢,车厢门都会发出喀啦喀啦的摩擦声缓缓开启,每扇门后都站着形态各异的“人”,他们举止一致,嘴角勾着匪夷所思的笑,双手交叠在前端静地看着来往过客。
一片漆黑的门内,类似人类手臂部分集结成的巨大团块,在乘客身后如同绽放的白花,随着宿主的呼吸伸缩自如,起起伏伏。
肢丛撞出门外,只为猎取最适配自己,最新鲜的活肉。
夏羽扭动脖子活动着筋骨,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懂了,简单来说,我们要搞个大破坏。”
林裎显然对这种话很满意,笑言道:“正是如此。”
越是不合理的规划,就会要用意料之外的方式打破。
明确行动方向后,众人也不用再束手束脚了,开始抛出各种技能,道具和灵力对着前方疯狂乱炸。
皮特立没有参与进来,那些危险也威胁不到他,他在观察,观察这些新认识不久的人类朋友,很神奇,也亳不违合,周冷等人不会在意他人的目光,他们肆无忌惮,做着最心惊胆战的事,却特别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好像曾经的他也干过这种事,在记忆深处,意识里的某个地方。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皮特立疑惑了一瞬,仅是一瞬,便很快淡忘了。
因为这无关紧要。
轰飞的碎片重新黏合的那一刻,刘石发出了一声质疑:“奇怪,我们是在跑吗?”
周冷转头望向身侧,脚下的路面从未移动过,耳畔是列车高速行驶的哐当声,车厢组成的墙面却形成一个往前,一个往后的运作方向,门牌上,到达终点与起点的距离时时刻刻都在跳动着数字。
6975米,7082米,4119米,1043米……
不是从未缩短过,而是双方差距之隔如断崖似垂直可怕。
嗞啦啦的电流声猛得穿破耳膜直搅大脑,白花花脑浆就宛若沸腾于铜锅中,带有刺鼻性气味的黏稠液体,在老巫婆歹毒的歌声下被搅得头晕目眩,七荤八素。
赵罗哪怕用手死命捂住双耳,声音还是能直通脑内,他感到自己眼冒金星了:“怎么回事啊?吵得我要炸开了。”
周冷指了指其中一个柜子:“你们仔细看那些东西。”
众人顺着言语探去,发现所有障碍物的创伤上,都滋生出了类似现实与虚拟之间产生错误连接的bug方块。
方块同时影响到了这里的“现实”,整个空中都是若有若无的嗞嗞声,世界仿佛变了个样,所有事物都产生了渴望回归母体的倾向,车厢,墙面,眼前,空气,整个“现实”都在抹消自己的存在,越来越多的bug溢出,嗞嗞声犹如一种不顾死活的美感,它直击大脑,深深融入每一丝血液,每一寸神经中。
人的本身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实”欣喜地接受你,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潜移默化地将你视作同类,思想空白,五感尽失,头痛欲烈,翻江倒海,心生死亡,各种不妙的想法像一团解不开绕不出的毛线球,塞满了房间内仅存的幽暗角落中。
林裎将黄泉蜈蚣攀于周冷的腿上,周冷于“葬送生命的线”紧紧捆住了林裎的脖颈,每个人都在让对方清醒过来,每个人都撑着眼皮不让自己迷失入梦。
奔跑出于本能,实体仍在追逐,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
前方,早已无许德拉的身影。
飘笛觉得自己已经很困了:“不要……不要睡……”
列车声由远及近,带着腥臭的风,让这一切都失控了,熟悉的话语急促又慌张地袭来,像是身处于危险地带的女记者,身后是凶猛的惊涛骇浪,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卷入其中,便用着尚存的理智报道出最后的遗言。
“禁止……禁止抺消Level!……禁?禁止……禁……禁止@?/#?……禁止做出一切违逆这片土地的行为——!”
…………
周冷醒了,是在瞬间内清醒过来的。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以及……他为何会牵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节呈透明状,清晰到可以看到其中来回流动的血液,以及骨骼的手臂。
和手臂不对称的,则是一断明显被切割下来,沾有血迹的白花花的小腿。
轻薄如纸的布障随风晃动,所见之处都飞落撒满了纸钱,新鲜收割下来的人头被紧紧裹于白布中,刺眼的鲜血染红了尾端,顺着细腻的空隙一点一点滴落下来,耳边适时响起了渗人的恐怖音乐。
由人头组成的晴天娃娃在天花板上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它们于布障中若隐若现,偶尔的惊鸿一瞥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宛如在参加一场岑寂的葬礼。
牵着周冷的手脚忽然动了起来,引着他慢慢使驶于死亡的游行中,很别扭,有一种说不出的割裂感。
对方动作缓慢,周冷也不急不躁,他静静地听着,听着机械音为他阐述的事实。
“一个人一生只有三次机会,猫天生就有九条命,这公平吗?这很不公平吧。”
“你已经浪费两次机会了,你不是猫,你并不长寿,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亳无作为的无趣之人,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我问你,你会好好珍惜吗?”
“你会告诉我,你不会,为此,我想到了最佳的解决方案,既然在过程中治疗不了病原体,那就回归原点,从根源上解决病因。”
“你将会体验到截然不同的人生,获得崭新的名字,以上,祝你能顺利活到结尾,我是审判者AI,我们下一段时间见。”
周冷刚想下意识地反驳说我会,失重的感觉如疾风在体内涌现,像是身处于电梯中被突然拉到底端,地面离头顶欲来欲近,眨眼的片刻功夫,周冷就孑然一身来到了另一个次元。
一个挤满了囚徒的方形监狱。
仔细一看,他还是这里面最瘦弱的。
他叫什么来的?叫……哦,想起来了,他叫许德拉,是第一百零三号病人。
周冷似乎很熟悉这里,面对周身的粗言粗语与吵闹,他显得很平静。
这时,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
他走过来,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过于冷静的人:“哇,你竟然不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周冷这才有了反应:“你指的是什么?”
闻言,那人拧起眉头,困惑道:“奇怪,你是第一天来吗?但看你的样子又不像啊,奇了怪了。”
“你……”周冷的头忽地轻微一痛,待扶着的手垂下,那痛感又浅浅离去,“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告诉我。”
那人转瞬间绽放出了欣慰又乐意至极的淡笑:“你果然是这里的,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这里的每个囚犯都是有编号的病人,负责管理这里的医生叫Z,Z很少露面,基本都是AI助手来实施手术治疗,每个星期的周五被称为安乐日,只有这天,囚犯们才有百分之十五的概率能见到Z医生本人,并被他亲自选中治疗。
“他长什么样的?”周冷莫名很在意Z医生的外貌。
“长什么样?嗯……就正常帅哥的外表,顶多看上去气质沉稳,做事利索,反正在我们这里很受欢迎就是了。”
很受欢迎……周冷将这四个字含在嘴里反复咀嚼。
“对了,今天就是安乐日。”
开门的声音徐徐升起,周冷还没等到人走进来,就条件反射地先一步把头抬了起来,这一抬,他征住了。
Z医生确实如那人所言,就是正常帅哥的相貌,周冷却觉得,他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独特到让人忍不住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久久移不开双眼,这股气质也令他的帅气上升了一个层次,这大概,就是Z医生受欢迎的原因所在吧。
他应该是知道Z医生真正的名字,他似乎曾经与他在一起过,他应该是对他抱有爱恋的,但为什么,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林裎领着助手走了进来,他冷冷地扫视着牢笼中的每个病人,在掠到正前方的监狱时,林裎的目光停住了。
那是一个被层层肉山遮挡在最后,亳不引眼的身影,林裎看着他,对方也在看着他,单薄的病服穿在周冷身上有种呼之欲出的脆弱感,和周遭病人格格不入的,是他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肤色和浓重的黑眼圈。
但林裎敢肯定,他要找的人,就是周冷。
也只能是周冷。
林裎不理解为何有这般想法,逐渐飙升的肾上腺素连同疯狂跳动的心脏,领着林裎一步步来到了周冷面前。
见Z医生忽然停在离铁栏极近的位置,病人们刹那间安静了下来,他们屏神凝息,心里无比期盼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
“第一百零三号病人,名叫许德拉,我说的没错吧?”
嗯?
周冷仿若如梦初醒,方才Z医生点到的,是他?
轻蔑,不甘,嫉妒,窝火,各种不友善的视线如冰针扎满了身上的每个角落,周冷浑然不在意,他径直穿过这浑浊潦乱的空气,凭着单薄的身躯来到了林裎眼前。
恰似本该如此,林裎鬼使神差道:“嗯,我今天的治疗对象,就你吧。”
等回过神来,周冷和林裎已经身处在同一个空间内了,治疗室就像林裎身上的白衣一样干净简洁,这里没有过多的仪器,只有最基本的医疗设施,高度精密的器械足以让你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冷安静地坐在手术台上,距离他两米远的林裎正在查看他的个人资料,他神情专注,骨节分明的手随着每次翻页都格外的赏心悦目,一副金色链条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得他严谨又理性。
斯文败类,周冷的脑中闪过了这个字眼。
他不禁看入迷了。
“为什么是我?”
“什么?”林裎回头,他以为自己没听清,直到他看到周冷注视自己的眼神,才反应过来是周冷发出的声音。
周冷继续反问道:“为什么是我?我们才认识第一天。”
“为什么……”林裎把资料放到一边,站起身踱步到病人身侧,他轻微放低了身姿,用自己宽大的影子将周冷完全笼罩其中,“我相中了你,没有别的理由。”
因为我的心在为你跳动。
你听的到吗?它现在很燥热。
“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今天只是稍微给你检查一下。”林裎扶着周冷使他轻轻躺下,动作温柔到完全不似那些人口中的“死神之手”。
“死神之手”?
当林裎有点滚烫的手触到治疗对象的皮肤上,周冷还没来的及拿开,Z医生却先一步开口了:“你没有体温?”
这下轮到周冷沉默了,他没有体温,他竟然亳无察觉,想着,他就将手指穿于林裎的指缝紧紧合握。
他不仅没有体温,也感受不到林裎的温度。
这种感觉,很讨厌。
林裎被周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下意识想挣脱开来,却反被捆得更紧了,他顿时泄气,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你这样,我怎么体检啊。”
“无所谓,就这样弄吧。”周冷嘴上说着,手丝亳没有松开的打算。
圆润的纽扣被一颗颗解开,看上去清瘦的身材要肌肉有肌肉,要腹肌有腹肌,手术台的灯光打落而下显得其匀称无比。
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令周冷觉得有无数只蚂蚁来回爬行般难受,更让他不自在的,是林裎落在上面的目光。
如同潮湿的热气轻轻挠过每一寸敏感之地,热气抚得越久,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不自在就如迷情的毒花缓慢攀岩而上。
冰冷的听诊器不停游走在光滑的表面,每移动一步,都使得周冷的呼吸逐渐加重。
周冷想从手术台上下来了,他不知道的是,握紧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出现了丝微的一起一伏。
林裎知道,病人在紧张,当然,他也在紧张,虽然他不清楚为何自己有这种情绪,这种紧张也导致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不少,一场不算漫长却又无比煎熬的拉锯战在林裎长吁的叹气中步下了终曲,他摘下听诊器,高度紧绷的神经产生的汗水,打湿了身上的医生服,令其隐隐约约勾勒出了美好的身形。
周冷默默移开了视线。
“检查完了,说明一下吧,你的身体看上去健康却潜藏着许多危险的隐患,我记得你在愿望栏那里写了,你想要健康长寿。”
说着,林裎从药物柜中拿出了几种药:“这个是早上服用的,一次三粒,这个是晚上服用的,要配合着药液使用,一次五片,切记凡事都不能过量。”
周冷坐起将衣服重新穿好,伸手接过药瓶,似乎在思考什么:“明天,我还能来这里吗?”
林裎倚在柜子上,带着好看的笑容看着他眼中的病人:“那就要等到下一个安乐日了。”
“我明白了,那么,下个星期见,Z医生。”周冷在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而是踌躇一番低声道。
很快,他得到了最想要的回应。
“下个星期见,许德拉。”
由助手护送回监狱的路上,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但亳无疑问,仇视的默契是一致统一的。
周冷就像个没事人,踩着轻松的步伐走回了属于自己的角落。
最开始朝他搭话的那人不再对周冷抱有热情,反而冷漠到用同对待陌生人般的态度嗤笑道:“不错啊,这么快就轮到你了,真好。”
这句话被周冷从脑中自动过滤出来了。
手刚一触地,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这地方之前有这个东西吗?
反正也闲的无聊,索性看一下吧。
周冷翻开第一页,两段话语赫然映入了眼帘。
——体检第一天,Z医生对我很好,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愿意倾听,这令我感到十分安心,Z医生说,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治好我的病,Z医生绝不会对我说慌的,我相信他。
——为何我生来就是这副不健全的身体,我受够了日复一日的病魔缠身,我必须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长寿到足以实现我那荒诞又伟大的愿望。
不是他的字迹,但话里所描述的内容,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别无二致。
没有署名,那这些话,又是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