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清晨的阳光,没有鸟儿的鸣叫,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周冷还是醒来了,牢笼里的电子日历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提醒着他,今天是周二,距离见到Z医生还有三天。
一种焦灼与渴望相见的心情油然而生。
不为谁,只为那只短暂相处了一天的Z医生。
他又变回了孤零零一个人,所有人都不再搭理他,无所谓,这样的生活他早已习以为常,于理而言,他只是众多平凡人中突然中奖的幸运儿,不值得为此欣喜若狂。
但周冷总觉得,他真正的生活应该比现在还要热闹和充实。
是缺少了什么吗?
笔记上的内容已经看过无数遍,周冷试图从里面找到蛛丝马迹,但很可惜,什么都挖不出来,字迹所复述的,只是平淡又正常的内容。
他确实身体不正常,Z医生对他很好,也拥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一切都符合了故事运作的必要因素。
嗯……有点奇怪,哪里奇怪,周冷又说不上来。
算了,之后再说吧,周冷这样想,就闭眼沉沉睡去。
他忘了,他不应该睡着,尽管口袋里装有几包速溶咖啡。
很快,约定的安乐日到了。
这次,周冷终于看清了通往治疗室的路,数以万千的非人类被迫挤在一个个密闭又狭小的空间,他们的头顶上不断喷出剧毒瓦斯和灼烧的蒸汽,惨烈的叫声透过不算透明的玻璃穿透而来,皮肤被高度腐蚀溃烂,却又在下一次痛苦来临之前伴随着疼痛转瞬就愈合了起来。
周冷不喜欢这样的光景,他问:“这是干什么?”
林裎回道:“实验,我想看看他们的治愈力能达到什么地步。”
周冷收回目光,不再多语。
“我给你的药,每天都有按时吃吗?”
侧过脸,看到的就是林裎面向他晦暗不明的目光。
周冷恍惚间产生了一丝怔松,他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吃到药片的感觉。
初入舌尖是能让人紧锁眉头的苦,当药片滑过扁桃体产生消融于喉间的泡沫时,它又变成了久久无法回神的甜腻。
林裎仿佛就是他每天必须吞下的解药。
然后他点头道:“有。”
第二个安乐日依然是体检,与上次有所不同的是,周冷被放入了灌满冰冷液体的培养皿里,可以呼吸,可以睁眼,没有难受的感觉,他与林裎,就这样隔着一层单薄易碎的墙静静凝视着对方。
在水中荡漾的黑发看上去柔软又美丽,浮动的衣角下,能看到若隐若现的人鱼线,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瞳清澈透亮,其中暗含的情绪犹如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无法将其忽略。
你此时的思想,是和我一样的吗?
为什么,我们的心情是如此相似。
林裎不知觉地,抬手覆了上去,周冷也宛如心有灵犀,伸出手缓缓盖上,此时此刻隔着玻璃,两只骨架相似的手交叠重合,医生与病人好似在完成一个亲密的约定,他们的眼神极近,近到倘若没有这层分开的墙,在额头互相触碰的暖味下,随时都能沾染上对方的嘴唇。
“你真的很好看啊……”林裎低下头,用最小分贝的声音说道,他不清楚周冷能不能听清,但他也不敢继续对视下去了。
内心的鼓动像疯狂进入倒计时的炸弹,一旦归零,林裎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最糟糕的,莫过于亲手将玻璃打碎按着周冷的肩膀就是一通亲咬。
还好,他停下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液体被放空,周冷拖着湿漉漉的脚印从里面走了出来,全身尚未干透,衣服紧紧贴在了肌肤上,将清瘦的体型显得一清二楚,滑顺的液水从湿哒哒的发丝一路蜿蜒至下巴,如同刚运动完的细小汗珠落下,衬托出了一丝别样的异感。
林裎故作镇定地咳了一声,别开眼道:“那个,我刚刚看了你的具体数据,相比上周,你的隐患已经减少了百分之十,距离彻底康复还需五周或以上的时间。”
周冷没有出声,而是继续听着林裎的讲述。
“药一旦断了,情况就会加剧恶化,牢笼里的监控可以让我随时看到你的吃药情况,以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
林裎终于把脸转了过来。
“每次的治疗时间都太短了。”
林裎沉默了差不多有一分钟,他轻轻勾起周冷的小指,将其端到离自己极近的位置,微热的呼吸渗入了每个呼吸孔,惹得周冷想将手缩回去:“那么这位病人,你想将时间延长到多久?”
对方也寂静了一瞬,忽然,他反勾住手指,牵得林裎往前倒了几步:“一整天吧。”
明知这不是玩笑,林裎还是把手松开,他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里,临行前的一句话让周冷不再迈出脚步。
“很抱歉许德拉,医生不会为你提供这种服务。”
为什么?
为什么不挽留我?你如果这么做,或许我就会想起什么。
周冷很想这样愤怒地质问。
但他还是很快抛弃了自己的不理智。
这天晚上,周冷再次在无意间出现的笔记上见到了陌生的字迹与话语。
——体检第二天,Z医生说我情况好很多了,我瞬间激动到血压升高,上窜下跳,等闹完了,我才反应过来因为我的亢奋,墙上出现了许多类似拳头打进去的凹痕,完全没有表现出“这个家伙很虚弱”的迹象,Z医生说,这是好事。
——于是我说,既然这样,我干脆不回去了,直觉告诉我,呆在这里我会迅速摆脱这纠缠一生的困扰,但Z医生的拒绝让我生出了一阵火大的怒意。
——为什么,明明是小皮告诉我,留在医生的身边更好,我不喜欢监狱,那里的人又烂又恶心,啊,或许,小皮能帮我说服Z医生。
怎么又……虽然今天也发生了相同的事,但字缝里的细节处处挑明了周冷,这似乎不对劲,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故事。
这种不对劲,从他睁眼见到这里时就已经开始了。
仔细回想,那股情绪也是没由来的升起又倾刻间漏光。
许德拉和日记里的Z医生,又究竟是谁?
“每个安乐日都被Z医生指名,你还不乐意?”有点耳熟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周冷视线上移,朝他说话的正是第一天那人。
“你在嫉妒我?”周冷直接戳穿了他。
闻言,那人眉眼和嘴角抽搐似的拧动了一下,带着最恶意的语气咬牙切齿道:“是啊,我嫉妒到恨不得当场将你分成一块块肉煮来吃,你最好的发小皮特立知道不?他可是比你早一步离开了这里。”
皮特立,这个名字,总感觉他听过。
“额……”刺激的头痛接踵而来,异常的痛感清晰地接收到骨肉的每一处,让周冷控制不住地想即刻切断脖子与手脚。
奇怪,他不是没有痛感的吗?
那这感觉又是谁赋予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どうして……”语言产生了混乱,最后甚至连日语英语都冒出来了。
然而此时的周冷,在那人眼中却是另一副光景。
宛若一只浑身散着黑气的银发恶鬼。
“喂……你没事吧?”
头痛终于停止了,周冷松开紧抓着头的手,残留着冷汗侧目看向那人,令他迷惑不解的是那人的表情。
极度惊恐中又流露出想要担心一下的退缩,很矛盾。
于是周冷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犹如从幽深的噩梦解脱了出来,他当即猛然后退,与周冷拉开了一米以上的距离,冷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互不相识,我从来没向你搭话,你也从来没回应过我。”
说完,那人消失在了周冷的视线范围内。
他究竟见到了什么?
反复又枯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次笔记本的出现,就像定时刷新的概率道具似的,固定的安乐日过后,便再无它的身影。
就像今天周四,周冷翻遍了监狱的各个角落都没找到。
第三次安乐日,Z医生没有来。
焦虑与不安怒涛般填满了空洞的内心,周冷下意识地咬起了手指,眼神阴郁地盯着面前的笔记本,哪怕因用力咬出血了,他也亳无察觉。
因为这本笔记,如胶水死死粘合在了一起,怎么翻都翻不开。
药……对了,药……
周冷将药片从瓶里倒出,刚要送入嘴中,动作又停了下来,思考了几秒后,他亳不犹豫地将其捏碎。
吃了药,医生就一定会来吗?
这是个不确定的答案,也是影响着思想的不稳定因素。
一个小时后,他开始断药,明明已经到了吃药时间,周冷却始终无动于衷。
起初只是感觉昏昏欲睡,前所未有的困意疾驰而来,半睡半醒的意识中,是幽灵般出现眼前笑着看他的“周冷”。
你想干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冷曾经似乎击退过他,如今“周冷”卷土而来,只是一味说着煽动的言语。
哟,我们未来的王还好吗?唉呀,看上去很不好呢,就这点程度,也配继承大人的力量?哈哈真弱。
为何如此逃避下去,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力量的滋味可是很美妙的,你说,我要不现在就抹消掉你的意识,让我来成为新王?
生气了?生气就对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遇到什么都一副冷静的态度,真倒人胃口。
你问我是谁?在那之前,你不是应该先问一下,你自己是谁?和你对话的Z医生又是谁?
什么?你低血糖犯了?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明明食物都送到你嘴边了,脆弱的人类整天尽想着无关紧要的东西,啧,麻烦死了。
这个“周冷”在说什么……
绵软无力的躁热感如同穿着轻薄的沙滩服行走在正午的沙漠中,流出的汗水不断带走盐分,仅剩的水早已喝空,只能拼命产生唾液滑过喉咙让生命尽量延长一点。
血糖缺失叠加的双重折磨令周冷完全失去了想动的力气,他静静地倚墙而坐,眼睫低垂,呼吸若有若无,手中死死攒着笔记本,生怕旁人抢去,他是从几时开始没有进食的?
好像是断药的那一刻。
很难受吗?难受死了,想一头沉入梦境深处将意识永远放逐。
慢慢地,游离于四肢中的,不适的躁热转为了降到零度之下的冷静,好比将保温的皮肤完全剥离,再将血淋淋的肉身一口气浸在盛满冰块的冷水,血小板不再为宿主凝住伤口,任由疼痛与刺激游荡于全身。
又好比身上只有一条内裤却不要命地一跃溅入南极冰川的海平面之下,在停止思考的那一刻也关闭了名为“感知”的系统。
这种不寻常的冷自骨髓深处长出,周冷觉得此时的自己,说是一具活生生被冻死的尸体也不为过。
睡吧,睡醒了就有好事发生。
男人冰冷的声音宛若死亡的催眠曲,周六只是浅浅听到一点,就如他所愿坠入到更深的黑暗。
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周冷被猛然袭来的热感从束缚中挣脱了出来,刚庆幸没多久,体内爆发的热量就让他想舍弃掉这具盈满累赘的肉身,只要人魂分离,这些烦恼就不会继续纠缠自己了。
“周冷”的声音在混乱的思绪中激起了一阵更大的涟漪:“你快要回归了,你终于要回来了,你能记起来吗?你能控制住吗?你能运用自如吗?我想你不能。”
似曾相识的否定令周冷忆起了一段十分模糊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中,他好像被什么人领着,穿流在死亡与缄默的浩瀚海洋中。
森寒的鬼气如泉水清冽吐出,周冷感觉到身体正在产生变化,他的头发飞速生长,从黑发潜移默化到雪亮的银发,眼睛仿佛被灼烧着,殊不知,那是在替换着瞳色,周冷顺着不适之处艰难望去,白皙的皮肤上,竟烧出了一条条奇异又妖艳的纹路。
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他会对面前的人产生饥饿感?
杀欲为何盘旋于心中?
问题失去了出路,周冷在坠落与理智中来回反跳,过分暖味不清的态度令连接之线被反复擦去又画上。
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清醒,另一面又引诱着他从求生的绳索上放手,就像现在牢狱里的罪人,他们有的退避三舍,有的敬而远之,有的人小心翼翼靠近,更有人满眼放光,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好似对他们来说,周冷的失控是件无可比拟的好事。
杀意渐渐占据了上风,头快炸开了。
这个时候,有谁能来救救他吗?
他快要撑不住了。
“救……救救我……”乞求的语气从牙缝中挤出,周冷几乎是下意识的,呼唤出了那人的名字,“救救我,林裎。”
在尾语落下的瞬息之间,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猛地冲了进来,不顾其他囚徒会逃跑的后果,毅然启动了监狱门,径直来到了周冷身旁。
他将灵力倾刻注入了病人体内,待病人稍稍平复下来后,忧虑地说:“好点了吗?”
鬼化尽数退去,周冷低头咳出了几声血,他没有转过头看向林裎,而是盯着手心的一片赤红问:“为什么第三个安乐日,你没有来?”
林裎原本想安抚的手顿时停在了肩头,他略微尴尬地收回,摸了摸后颈,低头垂睫道:“我一开始就想救你,但有股力量困住了我,对不起,是我没能遵守约定。”
言语中的歉意是真的。
周冷又问:“那你给我灌入的东西又是什么?”
“我……”林裎瞬间陷入了迷茫,“我不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等我反应过来,运用的感觉就消失不见了。”
俩人这才查觉到周围的目光,一开始的各色各异已经默默归为了扫兴的嫌弃,囚犯们纷纷远离了这里,最初对Z医生的狂热早已从身上消逝殆尽,换来的是对一名普通医生的漠视。
如同最新鲜的事物褪尽了美丽的颜色,像白开水般寡淡无味。
周冷仰头轻吁出口气,看似在让自己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实则算定了一件事,他将染血的手紧握住林裎,沉声道:“我会好好吃药,但从明天开始,你必须每天都来检查,否则……我会忘了你是谁。”
鲜红的印记近似赌命的誓约。
我会忘了你是谁。
这句话让林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惶恐,巨大的警铃声在心中作响,周冷在告诉他的同时令他明白了一个真实。
他和周冷现在的记忆都是虚构出来的,真正的许德拉和Z医生另有其人。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合感在这一刻也得到了真正的解释。
林裎张开口,本想问出周冷真正的名字,嘴巴却犹如被上了禁言咒始终都不能完整地表述出来,想了一下,最后道:“暂且,先叫你许德拉吧,我答应你的条件。”
周冷没有出声,他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