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玛丽丝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边划过,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昨天的这个时候她和艾琳说的同样的话竟与此刻猝然重叠,明明是同样的音节,现在却包含了无限的苦涩。塞西尔绝望的表情在她面前恍惚开去,她无力地抬起手,既想愤怒地大叫,又想躲到某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去祷告,一直等到有人来温柔地搀扶她。
“我很抱歉。”玛丽丝重复道。
这件事应该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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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读者有机会在1889年走进曼哈顿圣心修道院,也会沉醉于这里的僻静清幽。穿过铸铁的蔷薇花饰样大门,面前就是泥土路的林荫小道,大概能容纳两架马车并行。两旁古老的树木将枝条垂下弧度,像是戴上了缠有密涅瓦枝叶的美好面纱。明媚的阳光被这样的绿荫所遮蔽,在长势茂盛的野草上留下斑块状的投影,使那一片暗绿色浓郁到简直变成了黑色。透过树干的缝隙,可以看见右手边还有一汪清澈的小池塘。如果有心去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这池塘中的水来自于修道院所倚靠的那座小山,溪水越过被岁月磨平的椭圆形岩石,不疾不徐地在草地的凹陷处汇聚起来。每当黄昏降临,修道院里的修女们便会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用冰凉的溪水洗涤衣物——正像是象征理性的桂冠诗人维吉尔,他也曾这样用露水浸湿的灯心草仔仔细细地洁净但丁的面容,仿佛拭去罪孽的痕迹。
步行几百码的距离后,修道院的主体便渐渐显露出来。整个建筑混合了传统的罗马式和哥特复兴风格,无论是那尖拱窗、雕刻精细的飞扶壁还是高大的钟楼,都可以看出这一点;而那环绕的赭红色砂岩外墙和屋顶上的装饰性木工也同样突出,这些都属于维多利亚式的细节。
正对着修道院入口的对称立柱门廊外连着两条圆形的石道,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如果这是某个贵族的府邸,少不了要有座大理石的分层喷泉,供女宾客们在附近的凉亭里一边欣赏一边优雅地啜饮下午茶。不过,既然这里是修道院,取而代之的便是一尊立在石柱上的圣母像。雕像洁白无瑕的长袍上每一道褶皱都被精细地凿刻出来,只有一条飘逸的腰带被涂成了蓝色,标志着至高无上的纯洁与谦卑。圣母玛利亚嘴角含笑,微微举目看向天空,缠绕着念珠的双手合十,脚边堆满了才摘下来不久的花朵。
玛丽丝因此转头看了看,果然发现左边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处种满了低矮的月季。夏季的花期已经到达尾声,那些花朵像是要抓住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一般,不顾一切地灿烂开放,把从边缘开始枯萎的花瓣全都抖落到泥土里,只留下最娇艳最鲜艳的颜色。
她又抬起头去端详那尊圣母像。这又让她想到了但丁的诗句:“你的善心不仅限于把祈求的人拯救,而且有多少次,它都是自动地走在祈求的前头。”修道院里的修女们会在这里向圣母祈求吗?这些月季又是为了恩泽而奉献的吗?玛丽丝不得而知。但她记得那些由人写就的祷词。童贞的母亲啊!谁要想获得恩泽而又不求助于你,他的渴望就等于想要飞翔而又不要双翼。①
修道院的院长——德高望重的玛德琳修女早已在门口等待他们了。
“尊贵的托里吉里斯先生,我已经恭候您多时了,”这位长相端庄的嬷嬷坚持着修会的习惯,在日常生活里还是使用法语交流,“不过我能否有幸知道您的大名?据我所知,托里吉里斯小姐有四位兄长……”
“我是亨利·托里吉里斯,”亨利急切地用英语说道,这种冒失的说法无异于是把他作为爵士最小的儿子的身份摆在了院长的面前,“西西她过得怎么样?是像她信里写的那样好吗?”
“蒙主恩佑,我们这里虽然偏僻,但生活清净,灵魂在此也能暂时忘却尘世纷扰。您不必担心,托里吉里斯小姐是有福的。”玛德琳修女拐弯抹角地回答他,一边深深地鞠躬。
玛丽丝走上前问道:“嬷嬷,那请问我们今天还能见到她吗?”
“也差不多到了午餐的时候了,你们就随我来吧。”
走进修道院,外面的暑热一下子便消失殆尽,一尘不染的石砖地面似乎沁出丝丝凉气,让人感到清爽极了。
玛德琳修女领着他们走进餐厅,和一位站在门口的高大修女讲了几句话,便吩咐他们在长木桌边坐下。没过多久,排成两队的修女们安静地走了进来,依次落座,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当她们垂下眼睛开始诵读经文时,玛丽丝终于认出了坐在对面的塞西尔。她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在灰羊毛衬裙和黑哔叽长袍的衬托下更显得不健康,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被紧紧贴着头皮梳起来,隐藏在亚麻布头巾下面。阿米莉娅和亨利也看见了她,在那高大修女严厉的眼神下,他们都没有出声打断她们的诵读。
等到她们稀稀落落地说完“阿们”后,那修女敲了敲一个手摇铃,桌边便又恢复了寂静。几个修女走下座位去拿装有午餐的托盘,把食物分好放在每个人面前。这一顿吃的是黑面包和豆类熬成的汤,玛丽丝只喝了两勺汤就没胃口继续吃下去了。她转头看看,亨利动都没动面前的食物,反而是阿米莉娅和塞西尔一样沉默地吃着,还帮玛丽丝把她那一份也解决掉了。
吃完午餐,修女们像先前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阿米莉娅走到玛德琳修女面前,再次提出了想见塞西尔的请求。
“我带你们去托里吉里斯小姐的房间,但你们得在下午的课程开始前离开,”院长说着向他们介绍那位高大修女,“这是特蕾莎修女,管理修道院的大小事务。在探访期间她会全程陪同。”
一直走到修女们的住处那里,玛丽丝才明白“全程陪同”就是字面意思:特蕾莎修女寸步不离他们身边,在敲响塞西尔的房间门时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不过当她看见温顺地低着头的塞西尔时,其他细节顿时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或许是由于两位修女在场的缘故,他们的谈话显得有些疏远。亨利询问塞西尔平时有没有缺什么,她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阿米莉娅只问了她有没有收到信,而玛丽丝自始至终都没有插上话。从表面上来看,塞西尔在这个朴素的地方就算不是悠然自得,起码有着平静的内心。
等到玛德琳修女催着他们离开时,塞西尔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玛丽丝。她被那双眼睛中哀求的神色怔住了;那绝不是一个一心向主、生活幸福的人该有的眼神。
“您看,托里吉里斯先生,您聪慧的妹妹在这里表现很好,阿斯特先生在每个月来视察的日子也表示对她很满意。等托里吉里斯小姐研修的时间满了,阿斯特家族会为她筹划未来的。”
玛丽丝听着玛德琳修女的话,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到手边的祈祷台上,用一摞厚书挡住了。
“那好吧,西西,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写信给我。”
“我会的,哥哥。再见,阿莉娅。”塞西尔的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一只没什么血色的小手放在胸前,神经质地抚摸着白硬领上的细小褶皱。
玛德琳修女带着他们离开房间,准备去她的办公室谈论其他世俗事务。玛丽丝默默记下路线,等她确定再多拐过一个弯自己就要忘记来路时,她猛地停了下来,做作地上下摸索一遍。
亨利跟着她的动作也放慢了脚步:“怎么了,玛丽丝小姐?”
“今天我带包过来了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阿米莉娅立即心领神会地配合她:“你带了的,玛丽小姐,是不是落在西西那里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玛丽丝一拍脑袋,“抱歉,尊敬的嬷嬷,我得回去取一下我的手提包。你们先走吧,我会让塞西尔给我指路的。”
等到他们转过拐角后,玛丽丝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刚才的房间。她还没敲门,塞西尔便把门打开一条缝,把她放了进去。
“谢谢你过来看我,玛丽丝小姐。”
“你在这里真的过得好吗?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塞西尔,你有什么瞒着我们吗?”
“没有……我一点都不想离开这里。”塞西尔别过脸不去看她。
玛丽丝皱皱眉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这地方让她觉得很奇怪,不管是修女们单调的生活,还是院长有些奇怪的态度,都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到底怎么啦?”玛丽丝柔声问她,想去碰碰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