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一直睡到夜深时才醒。糜岭仿佛不是新买了张床,是把山上的床搬下来了,姜瓷躺在上面,做的梦都与在金园做的梦一样,睁眼后半睡半醒之间,也还能感到与身在金园时一样的颤栗的恐怖。
他糊涂地脱口而出喊一声“阿岭”,摸向床畔,冰凉的触觉叫他清醒过来。他皱了皱眉,一边打量四下一边下了床。床头的台灯亮着,一层浅粉的纱幕罩下来,掩得光线暧暧昧昧的。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觉得地方大得走不完,家具陈设崭新,清一色桃花心红木,还隐约泛着木头的香气。
拉开衣柜,左边一半挂着旗袍衬裙大氅,右边一半挂着中式的长衫马褂、西式大衣和黑色灰色的男士西装。他还以为那是糜岭的西装,可扯出袖子往自己身上比了比,竟然是他的尺寸。
他睁大了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攥着那西装袖子,良久没松手。
梳妆台上放着几盒首饰,还有今日在西洋玩具店里买的包裹。他拆开最上面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里面是只绿玻璃小鸟,嵌了两粒黑珠子当眼睛,翅膀张开欲飞的姿态。他举起鸟儿在空中来回挥了几下,孩子气地轻声说:“飞咯飞咯……”一边走到窗前开了窗,把鸟放在窗台上,仿佛真要放它飞走似的。
推门出去,到处静悄悄,走廊里的灯都亮着。这时候有个仆人从转角走了过来,端着托盘,见了他规矩地问好,说:“先生想您也该醒了,叫我送吃的过来。”
他往托盘里瞥一眼,瞧见一把栗子,就拿了一粒,问:“他在哪呢?”
“在书房里,我带您过去。”
他跟着佣人去了书房,一进门,屋里暗沉沉的,只书桌上亮着一盏小台灯,暖黄的光。糜岭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头也不抬地说:“他醒了没有?”
姜瓷接过佣人手里托盘,关上门,出声道:“醒了啊。”
糜岭马上抬头看过来,朝他露出一个笑,台灯的暖光揉进他眼里,面颊上,笑容中,衬得他整个人都金灿灿的。姜瓷看着心头惊跳起来,耳上一阵泛热,但随即低下头去,咬住舌尖迫自己冷静下来,放下托盘,打量周围,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唱片机。
他走过去,摸一下机子,问:“你在忙工作吗?能不能放歌来听?”
糜岭说:“放吧,唱片在底下抽屉里。”
他拉开抽屉挑唱片,说:“以前有个人送过我一台,后来坏掉了,也没有人会修,周盛业就拿走丢掉了。”他选了张封皮上印着玫瑰的,摆在机子里,放下了唱针。悠扬婉转的旋律响起来,一个和软的女声唱道:
莫忘了今宵,莫忘了今宵,我把整个的心给你了,我把整个的人给你了。*
他马上把唱针抬起来,两臂撑在放唱片机的柜子上,紧紧掐着收手心,身体忍不住地发着颤。他的心又开始热烈地跳起来了,可是这不能够……他听不了这样柔情蜜意的歌。他换上另一张唱片,谁知还是软软的调子,柔柔的女声,唱着: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今天才回到我的面前。*
他瑟瑟发抖,又想把唱针抬起来,可忽然听到糜岭叫他,一回头就被抱住了。
“不喜欢刚才那首?”糜岭亲亲他头发,下巴搭在他肩上,搂着他的腰,带他跟着乐声轻轻摇晃起身体来,“本来今晚舅舅给你办了舞会,可你一觉睡到现在,都要十二点钟了。不过也好,就只陪舅舅跳舞吧。”
姜瓷配合着他笨拙的步伐,抱着他脖子,也枕在他肩上,脖颈碰着他的脖颈。他想到沙发上的靠枕,上面两只鸳鸯也是这样交颈依偎在一起……一声“阿岭”在唇舌间翻涌冲撞,洪水似的要流泻出来,然而这时候糜岭贴着他耳朵蜜蜜地叫了声“小宝”。他睁大了酸热的眼睛,不让泪掉下来,默默地期艾地笑了一下。他可不是小宝。
“怎么了?”他应声道。
糜岭问:“谁送唱片机给你?”
“不知道,我只听周盛业叫他朱秘书,”他眼里的热意彻底褪去了,抬起头冷冷地望着糜岭,“他真胖,楼梯都爬不上去,不巧他认识我的时候又是夏天,经常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大汗淋漓喘不上气,所以他在金园,就一直是我——”
糜岭立刻沉声打断:“别说。”
姜瓷道:“我顶着你爱的人的脸说这些,你不高兴了么?那个人不是妓,可是我就是一个妓,就是要被各种各样的人玩的。”
“不会有其他人了,”糜岭眼神也冷冷的,“从今往后你只听我送给你的唱片。”
姜瓷嗤笑一声:“这件事可由不得我,糜三少。”
他推开糜岭,晃悠到书架那儿去,指尖拂过一排排书。
糜岭静静站在唱片机前,等乐声结束,又从头开始放,灌录的声音沙沙的有些模糊,他心里也模模糊糊泛着雾。方才到底把姜瓷看成了谁?是姜瓷替代了他心底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扮演了姜瓷?是因为那个人不会说出这样粗鄙的话而生气还是为了姜瓷过往有那样一个不堪的男人而生气?周盛业把他关在山上五年了,不堪的男人何止一个……
可从前他根本不在乎姜瓷除他以外有别的男人。或许就如姜瓷所说,一开始,他真的是把他当妓的,但现在……现在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