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去看姜瓷,姜瓷已经转悠到书桌旁,坐在椅子上把玩起他的钢笔。台灯的暖光,掺着些四周昏昏的暗色,照得他一张脸也像是可以吃的甜蜜蜜的栗子。
“姜瓷。”他轻声喊。
姜瓷几乎没听过他叫自己全名,一下子愣住了,抬头回望他。
唱片里暖软的歌声在两人间游荡:
你的面貌还像当年,我的苦痛已积满心田,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对你多看一眼。*
姜瓷眼里又泛起泪意。他想移开视线,可整个人就只是僵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昏暗里朦朦胧胧的那个身影。半晌,乐声停了。他抖着嘴唇,还是哭了出来,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垂下头,手底下,糜岭写满了字的一张信纸被他揪得又皱又破,眼泪滴下去洇开了墨水,字与字晕在一起,一切的界限都模糊了。
糜岭快步走过来抱住他,给他抹眼泪,他一个劲儿地避开他的手,徒劳地去抚平那张信纸,又拿起钢笔塞进糜岭手里,颤颤巍巍地说:“把你的信弄坏了……你、你忙吧,我回去睡觉了。”
“别走宝宝。”
糜岭拽他回来,抱他坐在腿上,紧紧箍着他的腰,说:“舅舅教你写字吧,好吗?别走,不要哭。”他把钢笔递过来,抓着他的手教他怎么样握笔,抽出一张空白信纸来,带着他写一个“姜”字,又写“瓷”。
姜瓷渐渐止了泪,问:“这是我的名字吗?”
糜岭应一声,握着他的手把一笔一划拆分开来又写了一遍:“会了吗?”
他自己试着写了写,歪歪扭扭的稚嫩的笔划与字,刚学会飞的雀鸟般快乐地在他眼里蹦跳。他回头羞赧地看一眼糜岭,轻声说:“你再教我……我妈妈叫姜悦,悦是快乐的意思。”
糜岭就又教他写“悦”。他依样画葫芦把整张纸都写满了,还意犹未尽。糜岭问:“不想知道舅舅名字怎么写?”他别别扭扭地,细声说:“不想。”
糜岭轻轻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在纸上写下“阿岭吾爱”四个字,说:“那舅舅教你写别的,这四个字读‘见信如唔’,意思是说见到这封信就像见到写信的人一样。”
姜瓷不疑有他,照着写一遍,侧头对他笑起来,问:“明天还教我写吗?”
糜岭摸一摸他泛红的眼尾,他那还泛着水光的炯炯一双眼睛里仿佛就明晃晃写着“阿岭吾爱”。他柔声说:“教,每一次舅舅去看你的时候,都教你,好吗?”
“你不能骗我,你说话要算数。”
“我保证。”
姜瓷转一转眼珠:“不行,口头的不算,你以前总骗我的,这次你写下来画押。”
“好好。”
糜岭拿起笔心不在焉地写字据,揽着他腰的手已经不规矩地扯松了睡袍腰带,贴上他软糯的腰。
姜瓷扭着身子推他:“你先写完呀!你别——”
糜岭只是不应,一下子把他推倒在书桌上。
屋子外面,月亮细细一道金钩似的悬在天上,两颗乳白的星伴在一旁,风一吹,那星子仿佛是波点儿似的轻轻颤动摇晃起来。然而说是晴夜,却眼见着远处飘来了乌云,湿湿地舔到月牙儿前面这一头又后面那一头。
月牙儿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在夜幕里忽暗忽亮地挣扎,似乎是要把遮身的乌云抖落下去,抖一抖,再摇一摇,突然一下跃到乌云上面去。那片沉沉的云有点儿不服气一般,忽而膨胀开来,变得那么阔大,轻易就将月亮整个遮掩住了。
周遭暗暗,哗啦啦一泼雨就落了下来。暮秋初冬的雨,本该是肃冷的,却不知为何柔暖异常,像春晚的雨,空气里仿佛有嫩生生的菖蒲在生长扎根的淡香。
这雨水打进书房,落到桌上,把昏昏沉沉的姜瓷惊醒了,一抬眼,瞥见桌角那张只写了一半的字据,立刻抓在手里,颤颤地叫:“没、没写完……签、签字!”
糜岭不应,低头吻他,哄他叫一声“阿岭”。他抿紧了嘴巴不说,眼睛斜斜睨着糜岭满肩膀胸膛被他抓挠出的指甲印。
糜岭见他不愿意,也不强求,把手指蘸了些腻在桌上的那暖潮的雨水,往字据上按了个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