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裁缝!他猛地站了起来,布满老人斑的手掌不顾一切地用力拍打着,发出“啪啪”的闷响,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紧接着,几个曾在丹桂戏班跑过龙套、如今在药厂锅炉房工作的老工人,像是被这声呐喊唤醒了沉睡的血性,也跟着稀稀拉拉却异常顽固地拍起了手。
“反了!反了天了!”老张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勃然狂怒,指着云惊鸿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抓起来!把这个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给我抓起来!押下去严加审问!”
两个红袖章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扭住云惊鸿的双臂。混乱中,她奋力挣扎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顾清让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周砚白在阴影里猛地站起,拐杖重重顿地,就要冲出去!顾清让却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无声地摇头,眼神里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强抑的绝望。
就在被拖拽着经过礼堂侧门,即将消失在通往后面黑黢黢仓库的过道时,云惊鸿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她猛地甩开了押解者的手,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冲向了小礼堂角落里那个堆满了“四旧”物品、此刻正被当作临时焚化炉的废弃大铁桶!
铁桶里,不知何时已被点燃,里面堆着搜罗来的旧书、字画、戏服,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舌向上窜起!
“拦住她!”老张惊恐地尖叫。
但一切都晚了。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云惊鸿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燃烧的烈焰!火光瞬间照亮了她决绝而平静的脸庞。在身体即将接触火焰的刹那,她将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猛地伸进了那翻腾的火舌之中!
“啊——!”台下响起一片惊恐的抽气和尖叫。
“惊鸿!”周砚白再也无法忍耐,嘶吼着推开顾清让,拖着残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火桶!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周砚白冲到近前时,只来得及抓住云惊鸿被火焰燎着袖口、烫得皮开肉绽的手腕!巨大的冲力让他几乎摔倒。他死死攥住那只滚烫的手腕,试图将她从火边拉开。
火光跳跃,映照着云惊鸿被热浪灼得发红的脸。她烧伤的手腕在周砚白手中剧烈地颤抖着,掌心却固执地摊开——一枚被火焰熏烤得扭曲变形、边缘焦黑的金属片躺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依稀还能辨认出梅兰芳先生特有的钤记轮廓——那是一枚珍藏多年的戏票!
“惊鸿姐……!”顾清让踉跄着冲到跟前,扑跪在滚烫的地面上,看着云惊鸿被火焰燎卷的衣角和那只焦黑变形的手,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云惊鸿的呼吸急促而微弱,烧伤带来的巨大痛苦让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她倚在周砚白怀里,烧伤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指向顾清让的心口位置,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戏文……唱在……这儿……”
话音未落,那只曾舞动水袖、也曾握紧钢钎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火光在她失去焦点的瞳孔里跳跃,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黑暗。
当夜,万籁俱寂。批斗会的喧嚣早已散尽,小礼堂一片狼藉,只剩下那个焚化炉铁桶还在散发着余烬的微光和刺鼻的焦糊味。
顾清让独自一人,像一尊石像,沉默地站在铁桶前。桶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厚厚的、带着火星余温的黑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像是燃尽了自己所有的光和热。
他慢慢地、近乎虔诚地蹲下身,不顾灰烬的滚烫和刺鼻的气味,伸出双手,直接插进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指尖被烫得钻心地疼,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固执地、一寸寸地在灰烬里摸索、扒找。
汗水混着脸上的煤灰流下,留下道道污痕。指尖被灼伤,被灰烬里的硬物划破,渗出血珠,滴落在黑灰上,瞬间被吸收,变成更深的暗色。他不管不顾,像一个在绝望废墟中寻找最后珍宝的疯子。
终于,他的指尖在厚厚的灰烬底部,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带着高温余热的物体。
他猛地将它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真实感。他缓缓地将手从灰烬里抽出,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小截被烈火熔得扭曲变形、通体焦黑的金属刀头——那是云惊鸿珍藏多年、沈墨卿传下的武旦刀头。曾经寒光闪闪的锋刃早已不见,梅兰芳的印鉴也被高温烧得模糊难辨,只留下一点扭曲的刻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顾清让紧紧攥住这滚烫的残骸,将它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里,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着他皮肉的,是周砚白当年在吴淞口生死之际、以血为誓渡给他的那枚婚戒。冰冷的金属戒圈紧贴着滚烫的刀头残骸,冷与热、生与死、绝望与微茫的希望,在这一刻,以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方式,在他心口交织、碰撞,烙下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