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宗的冬夜总是格外漫长。
冷,苏钰遥觉得好冷。
苏钰遥蜷在云纹榻上,霜色中衣被冷汗浸透,黏在嶙峋的脊骨间。
炭盆早已熄灭,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割出细碎阴影。
江无尘在偏房听见隔壁的咳嗽声推门时,正撞见他无意识地将锦被往心口拽,仿佛要捂住什么正在溃烂的伤口。
“师尊?”
榻上人猛地一颤。
掌心贴上滚烫的额头时,江无尘摸到一道凹凸的旧疤。
苏钰遥突然安静下来,睫毛簌簌抖落细碎月光,像被驯服的凶兽露出柔软的肚腹。
他喉间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江无尘俯身去听,却捕捉到支离破碎的词句。
“父皇……母妃……”
药碗“当啷”砸在青砖上。
烛火爆开一朵灯花。
江无尘忽然瞥见师尊腰间挂着的旧香囊,皇室才可使用的金线绣已在岁月的磋磨中褪成暗黄。
三日前他奉命整理书房时,案头香炉倾倒,灰烬中混着半截未烧尽的黄绸残片,隐约可见“承天景命”四字
那是前朝皇族文书专用。
“冷……”
苏钰遥突然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骇人。
江无尘被迫贴近那片灼热的肌肤,听见对方胸腔里破碎的喘息:“传太医……传……”
子时三刻,江无尘将昏睡的苏钰遥裹进狐裘,
他用雪水浸湿帕子敷其额头,苏钰遥本能攥住他手腕,指尖冰凉如死人,呓语断续:“母妃…别烧椒房殿……”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说母妃是祸国妖妃……”
呓语混着血腥气喷在耳畔,苏钰遥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你们怎么敢碰母妃的!怎么敢——”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江无尘手背,他愕然低头,看见苏钰遥眼角蜿蜒的水痕。
这人连落泪都是寂静的,像终年不化的雪峰突然崩落一角。
江无尘想起林疏月曾提及师尊畏寒的怪癖:
“师尊总说玉清宗的冬日冷,可明明已修成元婴寒暑不侵……”
国破那夜大雪,母亲尸骨冻在椒房殿废墟的记忆刻入骨髓
“冷……”
江无尘抱着他,将灵力缓缓渡入他灵台,又将苏钰遥汗湿的发丝别到耳后,突然触到他耳垂细小的齿痕。
这是婴孩时期戴长命锁留下的浅疤,本该用灵药祛除,他却任由这瑕疵烙在皮肉上,仿佛再现那场焚尽宫闱的大火。
他苏钰遥何曾几时,在凡间也是金枝玉叶的存在,
就算只是庶出的四皇子,却也是龙子凤孙,做个富贵闲人绰绰有余。
直到敌军铁骑踏破宫门,母妃将他推入密道前最后的遗言是:“活下去…别报仇…”
他踩着尸山爬出,手中沾满血污泥垢,昔日的华服被野狗撕咬成布条。
一朝落魄,十年艰涩。
他生的一副好皮囊,跟着个野戏班子过了一段走南闯北的日子
为了讨个温饱,他养尊处优的手干过多少脏事,曾经的金口玉言也学会了恶狠狠吐出市井的污言秽语
拜入仙门后,他修炼途中意外激发了自己隐藏的天生怪力,
天赋和皮囊,再加上皇家子弟的基本功,让他很快在仙门中获得了相当可观一席之地。
……
寅时初,玄霄真君送来寒玉髓。
“我多次催动传音符,迟迟不见回应,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师弟幼时也常感染风寒,最怕药苦。”
他望着昏睡的苏钰遥,轻轻掀开他枕边的玉盒,
“总要含着糖才肯咽下去。”
褪色的糖纸包裹着霉变的糖块,却是苏钰遥一直珍藏的唯一的母妃遗物
江无尘忽然想起那日殿内,苏钰遥讥讽他时的神情。
彼时这人广袖如云,指尖捏着半块桂花糕塞进他口中:“本座不喜欢,赏你了。”
原来那嫌弃的语调里,藏着一整个王朝的余烬。
“别看师弟如今这般……”,玄霄真君叹息一声
“钰遥他本性不坏,就是不善言辞,好好的话偏要拧几个疙瘩再说出来”
“他有时是对你过于严苛,可你也莫要对他心生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