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消失……
他没有消失!
太宰治在冷静地,无声地,发着疯。
江户川乱步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一点。
在国木田等人看来,太宰治无非是太过于依赖他那位友人了,几乎是无时无刻不腻在织田作之助身边。特别是一旦确认身处安全环境,太宰治就会千方百计地与织田作之助肌肤相贴。
握手已经是相当收敛的了,太宰治会把脸贴在织田作之助的掌心,眯起眼不断磨蹭着;会八爪鱼般扒在织田作之助身上,胡乱拱着他的肩窝,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讲着话,或是持续不断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而那位红发男人,对此习以为常,在这等干扰下依旧安之若素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至多顺手揉一揉太宰的头,或是对太宰的每句话都做出回应非常有织田作风格的回应罢了。
当然,这在普通人看来也是过分亲昵了,超越了友人的界限,可一旦想到这是太宰治,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不过是感慨一句“是太宰治啊,那就难怪了”而已。
乱步觉得,全都是一群婴儿都不如的笨蛋,连国木田他们也是。
太宰分明就是在发疯。
在织田身上装定位器和窃听器就算了,对方一旦单独外出执行任务就要查监控也能理解。可过一段时间就要借着触碰肌肤确认实感和温度,趴在胸口倾听心跳,握着手腕感受脉搏,这也有些过火了吧?
当然,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乱步并不打算干涉社员的私事。然而,太宰做得过头了,织田回来至今这段时间里,他闹腾出了多少动静?世界各地的情报贩子都被他想尽办法掏空了库存,可怜的俄罗斯人可算是体验到了一个火力全开的太宰治的威力,手里有的关于“书”的信息全被挖出去。与此同时,太宰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有神论者,不同宗教神祇与恶魔的专业论述堆满了他的房间,民俗学家们关于妖怪的研究几乎撑爆了他的硬盘。
他简直就像是对着世界大喊“我在发疯!”,乱步想不明白为什么居然会有人看不出来!
太宰之所以还能维持理性的假象,不过是织田还在他身边罢了,即使如此,恐惧和焦虑已经让脆弱的平衡摇摇欲坠。名为太宰治的人类就站在深渊之口的边缘,只要维系着他的,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绳索断裂,他就会即刻掉落深渊,再也爬不出来了。
所以说,红发男人的归来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太宰见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时,涌上心头的,除了狂喜和愤怒之外,到底有没有同等分量的恐惧呢?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太宰很害怕。
就像是被人类伤害过的猫咪,再次靠近人类时,总会流露出畏惧和退缩来。
织田作之助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对于红发男人而言,太宰治这个个体简直就像是透明一般,无论他作何伪装,这个男人都能够在第一时间洞穿他的本质,精准无比地捕获潜藏在最深处的内核。
重返人间,于织田作之助本身而言,其实是一件很无谓的事情。他已经为孩子们和店长复仇了,不杀人的信条打破之后,他彻底丧失了写作的资格,留在人世间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干脆一点走向死亡,倘若能和孩子们重逢,那便更是值得庆贺的事了。
唯有太宰,他的孩子气的、可爱的友人,鸢色眼眸的少年与世界的维系实在太少,他的孤独是那么庞大又那么深邃,足以将这个迷茫的幼童压垮溺毙。或许对于太过于聪明通透的太宰而言,这丑恶的、愚昧的、单调的人世根本不值得停留吧!可他本人却又是那么努力地挣扎着,拼命寻求着一个能够让他爱上这浑浊尘世的理由,好支撑着他捱过漫长的一生。
“救救我啊!”他可爱的友人,他的太宰,无时无刻不在哀鸣,“我好想爱这个世界啊!”
红发男人曾经想过靠近太宰,然而,这是只太过于胆小的猫咪,害怕一切形式的疼痛。对于黑猫来说,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聪明的黑猫见过太多变幻莫测的人心和猝不及防的离别,以至于他根本拒绝任何牵绊。
于是,红发男人只好后退一步,选择默默陪伴在胆小鬼身边,用一缕烛火为他照亮寂静的旷野。
可这陪伴不能长久,当纪德的子弹穿透胸膛时,织田作之助依旧在担心太宰:要留那孩子一个人在这世上了啊,他该怎么办?他要怎么度过那漫漫长夜啊?
再次醒来,织田作之助是很开心太宰的变化的,长高了,也重了,眼里有些光了,不再是虚无缥缈地和世界没什么联系的样子了,看来,的确是过得还不错。
可是,太宰,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孤独啊?你怎么,还是停留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不敢挪动步子呢?
红发男人简直要被友人的怯懦惊到了,内心无数的吐槽蜂拥而至,最终也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重重揉了一把太宰的头发罢了。
还能如何?归根结底,那是太宰啊!
唉,太宰定然是被他吓到了。红发男人叹一声,抽出一根烟,也不点燃,咬着烟蹙眉沉思:到底该怎么安抚太宰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来,织田作只好买了螃蟹和清酒回家,糊里糊涂地应下太宰一堆的不平等条约,作为居然胆敢抛下友人四年的赔偿。
唯有关上灯,黑暗里,织田作亲了亲太宰的额头,低声道:“太宰,我会去你梦里的。”
所以不要怕,不要哭啊,太宰。
睡着了的太宰没有说话,只翻了个身,抬手抱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