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尽,蔡居安已穿戴齐整,在床前稽首叩拜。
“快起来。”陆云起坐起身,弯腰伸出手要拉他,“这是在我的寝殿,还行这样大的礼。”
“微臣时刻不敢忘为臣子的本分。”蔡居安答话道,才将手放在那人手上,稍稍借力起身,“五更未至,殿下不妨再睡一会儿。”
“你走了,我哪有睡下的心思。说吧,为着什么事?”
“昨日议事,父亲归家必是一夜无眠了。南方地动致江河泛滥,民房河堤被毁。知府无能,与百姓互斗,必然损害圣名。如此下去民怨积累,迟全责沼泽地早会生反乱之事。”蔡居安坐于陆云起身旁,两条纤臂搂上那人脖子,头垂在那人肩上,似水温柔的语气,
“眼下派能吏为钦差,押送富户所捐赈灾银到夜郎,主持工事修理,治理水患才是要紧事。殿下才代圣上治国,百姓一定会感慕殿下的恩德的。微臣有一人,愿为殿下举荐。”
“谁?”
多年来,各地的军饷尚且都欠发少发,国库的银两,根本不足以支持发兵平乱,陆云起心里当然清楚。
“杜少陵,杜九华大人之侄,殿下或许听过,此人于京城高门弟子中极有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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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君山外。
“我只能送兄长到这里了,这结界唯有陆氏血脉者,才能进入。”春盏合上浮生扇,空间通路也随之消失。
他面前那人一身中衣,外罩一件绣着竹叶的月蓝色长褂,睡眼惺忪,捂着腰打着哈欠,还没睡醒的样子。
“大人,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再生一窝红毛的小狐妖。”长思流贴近他耳旁说。
春盏的脸有些烧红:“我只是奉命前来,取一些罪证。”
“做妾有做妾的乐子……”长思流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推进了结界。
挽君山风雪依旧,或许是因为陆氏血脉的缘故,长思流在山间行走许久,身上却无片雪沾身。一方晴空独照于山腰,他向那晴朗处走去,发现一个山洞。
“野菜洞。”有趣。长思流看着洞上的刻字想。
洞口的石门感应到他的法力,缓缓拉开,洞中的景象惊奇得令他愣了一瞬。
洞中挂满红绸,陈设着雕工精美的木艺家具,地上撒落着彩果,俨然是大婚的布置。
长思流缓步踏入,看着满墙的诗画,尤其是那刚劲有力、笔法灵活而自成风骨的字,不禁估摸起了将这石壁凿下倒卖的价值。
陆翊均。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再往里走,终于找到天锁囚禁九尾狐的石台。
一个身穿大红色婚袍,双腿像娇嫩的白藕露在外面的少年躺在石台上,还保持着一夜尽欢后,疲惫睡去的姿态。
长思流习惯地用指尖探探少年的鼻息,呼吸均匀,睡得很沉。想来这就是九尾狐元神脱体后,留下的肉身了。
见九尾狐手里紧握着一纸婚书,他用两指小心地夹出,展开来读。
上面洋洋洒洒写着一串白首不离的誓言,下有二人名姓。
“怀狐……”怀羲所生的狐狸吗?这名字还真随意。且唯有这二字娟秀柔和,和婚书上其他字及墙上诗文的字迹完全不同。
望着四周经积年累月之功才雕绘而成的家具字画,一瞬间他竟有种释然。陆翊均这种男人,的确很难让人不喜欢。
长思流将婚书又轻轻地放回九尾狐怀中,看少年脸上宁静的神色,猜想离开挽君山的前一夜,他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在山洞里搜罗一通,最后捡了几个木雕小人放入锦袋,临走前又敲下一块写了诗文的石块揣进袖中,想着千百年后前来挖山,必然有暴利可图。长思流便带着这些东西出了山,将木雕都交与春盏。
他拍拍那从未碰过男人的红发异母弟弟的肩膀,眼神坚定地说:
“大人长命无疆,等陆翊均年老身死,大人一定能取而代之,做太阳神家的夫婿。”
话音未落,火热的拳头就怼在脊梁骨上。
“你还想我带你回去?”春盏站在扇刀划出的通路前。
“大人,小的真真是错了。人家冷。”长思流两手抓住他的袖子,晃了晃。
虽受到白眼威慑,仍恬不知耻地上去一只手臂揽住春盏的腰,狡黠地用脸蹭蹭那人肩膀。
“这种招数,回去对你那将军老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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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盏带着那袋木雕回到莲花牢。
那人正在浮台上闭目打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到了他的声音也丝毫不动。
“我给你带了东西。”春盏掏出一件木雕小人,放在那人面前,“想你能开心些。”
“你过来。”怀狐抬眸,眼里布满血丝,没有看那木雕,而是直直看着他。
春盏走过去。那人起身抱住他宽阔的背,将脸埋在他胸口。
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好像突然不听使唤,心脏狂跳,快忘了呼吸,却给不出任何回应。
怀狐的手沿着他的背,一点点向上抚去,摸到他后脑的发簪。
春盏已经料到那人会做什么,但他没有阻止,而是伸手抱紧了面前的人。
接下来,那人便抽出他的发簪,带着只想置之死地的恨意,一下一下,将簪子插进他的咽喉和太阳穴。
然而他并不在意,反而沾沾自喜,这种小伤口,他立马就能复原。任凭怀狐在他怀里怎么折腾,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杀了他,他都只能感受到那人温热的身体和发丝沁肺的香气。
不知道用簪子刺了他有没有上百下,那人终于是累了,口中嘟囔着“为什么”,扔掉了簪子,浑身发抖,近乎崩溃地抓着自己的长发。
“很好玩,是不是?”怀狐问他。
春盏有点恼火,他觉得自己已经对那人足够好了。在那人小时候和在北海,他两次都可以直接杀了他却没有,并且不那么计较他被人玷污过的身体,愿意花费心思哄他高兴。最起码,怀狐不该这么恨他。
“这里大抵是太闷了,”春盏环视一眼,“你也越来越像个疯子。”
“叔叔,我给你讲个故事,”怀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撇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到浮台的另一边,
“从前有一只狼,他抓住一只锦雀,还毁了锦雀的窝。因为爱慕锦雀美丽的羽毛,他想将他饲养在身边,让锦雀对他俯首帖耳。这只可笑的狼以为自己对锦雀已经足够仁慈,抱怨锦雀为什么不对他唱歌。”
“对不起。”春盏说,步步靠近,“如果狼真的喜欢这锦雀,他就没有一点悔过的机会吗?”
“悔过?你还真是无耻啊。你杀了我的朋友,杀了我的孩子,你的悔过难道能换回他们的命?我做梦都恨不得咬断你的脖子,你死多少遍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春盏没有说话,眼神骤然阴冷,走到怀狐跟前时,那人本能地受到惊吓坐倒在地。
“别碰我。”怀狐的十指用力抓住浮台的边缘。
春盏半跪下身,一只手捏住那人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占有和侵略的意味:“你没我想得那么蠢,还是挺能说会道的。但你要记得,你在我面前这么放肆的权力,都是我给你的。”
“你现在啊,只是一个没有法力,又失身于凡人,被母亲厌弃的不受宠的罪神。弱者是没资格提要求的。”春盏继续说,猛然抓住怀狐的后颈,粗暴地将那人的脸按在地上,一把掀开他裹身的斗篷,听着快被拧断的骨头咯吱的响声,做出嘲弄的表情,
“想骂我就在心里骂吧,以后可不要说出来。我要是想碰你,随时都可以,别把我的耐心耗尽了。”
离开莲花牢时,春盏最后瞟了一眼怀狐那憔悴潦倒,蜷缩于一角的样子,一转身,方才冷漠鄙夷的神色浑然不见,只有心头难言的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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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漠
几千人的军队正趁夜沿荒漠边缘向北进发,他们打着幽暗的火把,远离城池,以躲避可能卷土重来的魑魅。
“这风的味道不对。”陆翊均敏锐地觉察到,风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铁锈味。
“是什么?”为其牵马的百里仰头问。忽然,脸上落下一大颗水滴,从陆翊均骤变的眼神里,他意识到那不是雨水,血腥味冲进鼻子,用手一抹,竟是鲜血。
血滴淅淅沥沥地砸落下来,迅速变得密集,如网如瀑般倾泻,漫天撒下血雨。
还不等人反应,只见一股鬼风平推而来,风掠过之处,士兵的头都在空中被截断,身体一排一排地倒了下去。那风吹来的速度极快。
“殿下!”千钧一发之际,百里张开手臂,让陆翊均跳进自己怀里,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下一瞬,那匹可怜的战马就像被从胸口处横切一刀,一分为二。
陆翊均和许多侥幸趴下身躲过一劫的士兵,都尚且惊魂未定。
“趴下,趴下!”百里大声呼喊后军,一边从被自己压着的陆翊均的身上起来,用手臂撑出半掌空隙。
一张光头女人的脸从小扇后露出。浮烟曲从所坐的漂浮着的花朵上走下来,身上裹着几张人皮缝制的袄子。
手中小扇一摇,一股像刀削过似的鬼风再次刮来,将那些来不及趴下,半坐着的人头颅削去。
百里压着陆翊均紧紧趴在地上,二人呼吸于咫尺之间。陆翊均耳朵微动,听到诡异的声响,二人一看,红绿黑黄,密密麻麻的毒蛇正吐着信子从四周向他们围拢过来。
“杀了我。”陆翊均握住百里的手,让他拔出腰间的匕首,悬在自己脸上。
百里另一只手拿着四象杵,然而那神器毫无反应。他的眼里似乎有泪光,握紧匕首遏制着那人的力气说:“殿下。”
“动手!”陆翊均瞪目叫他,将匕首按向自己。比起受那些恶心的东西折磨死去,他宁愿百里杀了他。
就在毒蛇将要碰到二人,蓝色的枫叶如浪涛从地上卷来,顷刻间,周围毒蛇都被斩成了无数细小的碎段。
蓝色短发、身后交叉背着两把刀鞘的男人从天而降。
一把刀旋转着从远处飞回无衣手中,另一边,蛇鬼离已然身首分离,项上人头滚落在无衣脚下,被其一脚将脑上的钢钉跺下,扎碎了头颅,脑浆爆开一地。
昆仑堕仙排位五以下者,对这个能以单手杀死乘云客的第一刺客而言,一刀足矣。
自此人现世,三仙门中再无人敢称天才。
随着蓝枫叶裹挟着另一把刀飞回,无衣踏刀而起,飞身躲过浮烟曲扇来的道道鬼气,眨眼间手持刀刃已到女人面前。
不用法术,只凭刺杀术,就可以到这种境界吗?短暂的惊讶后,浮烟曲抬扇挡下挥向自己脖子的长刀,隐入红烟。手中团扇一抛,向八方展开阵法。
无衣周遭升起八面水镜,将其团团围住,每面镜子里都映照着一个姿态诡异,对着他邪笑的“自己”。他用刀将水镜全部斩碎,其中“自己”破镜而出,完全模仿他的体术,一齐向他袭来。
面对八个同样强大的“自己”,刀刃飞旋间,他的身上很快就有了斑斑血痕。而他使出越多的招式,这些“自己”也就学得越多。
受浮烟曲的力量驱使,分身被砍碎后依然会迅速黏合复原,无穷无尽。这样下去,不被杀中致命处,他也会因体力耗尽而死。
蓝色的眼睛穿过重重烟雾,与那躲藏在背后的女人对视。原本胜券在握的表情在浮烟曲脸上渐渐消失,当看到无衣眉心蓝色的火焰纹痕,她的笑容凝住了。
“火神。”浮烟曲说。
纹痕里钻出一条条神火,为长刀镀上烈焰,刀锋环转空挥,扑出的烈焰顿时将八面水镜焚烧成烬。
望着燃烧着的蓝焰,浮烟曲眼前,恍惚又浮现起上古时,那个戴着兽人面具,肩上横扛着火神战锤,比北宸还要威武高大的少年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