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街角的阴凉处放着一束小小的花。
黄色和白色的花朵从枝子顶端柔软地伸展出来,人来人往中,它并不显眼,但只要看到它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情。等待绿灯的间歇,六道骸一直低头望着那束花。
听小卖店的主人说,几年前有人在这里出了车祸。每到忌日,遇难者家属会回到这里来摆上花。
骸问,是为了祭奠亡灵吗?
算是吧。
为什么?难道亡灵还会在他死去的地方徘徊吗?
被这么一问,日本人也显得有些困惑了。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是那么做的。
绿灯亮起,骸拿了自己买的东西朝店主人点点头,便穿过马路。他仍然望着马路对面的那束小花。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枯萎,也许等明天早上就会被清洁工收拾掉了。但是花仍然在夏日的热浪中开着,安静清凉,对这些似一无所知。
有些事情,如果仔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其中并没有什么好处可言。死去的人已经不在这里,活着的人却仍然固守着某些擅自决定的仪式,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已经断裂的纽带继续维系下去……也许唯一的好处就是自我安慰而已。
但人们还是无法停止做这样的事。
这个主语里,也许包括了他自己。泽田纲吉曾经对他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不是怪物,不是容器,而是人类的一员。在他获得了所有的人性同时,也获得了只属于人类的愚蠢或曰浪漫。
《重回伊萨卡》
雇船花了些工夫,最后还是和一艘私家船谈妥了。船主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看着骸。因为他竟然说不出要去的那座岛屿叫什么。地图是从彭格列拿来的,骸指着地图上的微小标记。反正就在这个方位了,不算远,找找看吧。
很不巧,台风来了。出海的船只统统延迟,他只能在这里再等上一天。
出行的计划对谁也没说。其实算不上计划,也说不出目的是什么,只是忽然想走,就动身了。六道骸以前是个总想把很多事情都考虑清楚的人,也许这是心事重的双子座特征,不过现在已经改了很多,大概是受云雀恭弥的影响。
他站在房间的玻璃窗前。台风的边缘正扫过海岸,刮起经久不息的浪花,阴云在空中飞快地滚动。骸漫无边际想到之前在街角看见的那束花不知怎么样了,又想到云雀不知道此刻在干些什么。他喝着手里的咖啡,里面没有加糖,是它原本的纯粹味道。
无事可做中,骸放任了自己的走神。
这次想去的地方,和云雀恭弥无关。至少没有太大关系。他记得几天之前当他出门的时候云雀刚刚从一个任务回来,还在床上蒙头补觉,他把屋里空调的温度调了调,走过去站在床边端详了那人一阵。云雀翻了个身,大概是因为床上没有另一个人所以感到了宽敞,便伸开手脚睡得更加舒展。骸犹豫了一下,转身出屋,没有给云雀留言。
这是第几次了呢……不告而别。
人的一生有很多节骨眼。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觉得自己毫无变化、停滞不前;但或许突然某一天、甚至某一瞬,会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蜕变。在六道骸那乱糟糟的年少时代,光阴像油画背景一样斑斓而混沌,但也曾经有过数得出来的几个那种时刻,如同钟表指针“咔”地向前跳了一下,他就知道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
其中的一次,发生在他正要前往的那个地方。
那是在十年之前了……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他的生活没有再发生过那样具有历史性的时刻。日子像车轮一样向前运转。并不是缺乏刺激和意外,而是缺乏节点,让他偶尔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原地踏步。有时候他很想问云雀有没有同感,但又忍回去了。云雀不是会纠结于这些的男人,拜这点所赐,骸确实比以前学会了安心。
但和云雀相比,他毕竟还是比较闷骚的。
曾经有一回,两个人一起散步,带着云豆和骸鹰。路上碰见了山本武,雨守朝他们咧了咧嘴:遛鸟?
骸笑到岔了气。对对,我一个人遛三只鸟,很辛苦的哟。然后他不出所料被云雀拳脚相加了。
笑归笑,骸在那时却感觉一眼望到了自己的老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两个人散着步,你遛我,我遛你,一生就过了……这时他便感到自己忘记了怎样成长。
也许还是办一次结婚典礼会好点?
本质性的问题,不能全靠形/式/主/义来解决。于是他上了路。
他回去过艾斯托拉涅欧的残迹,那是当年他带着犬和千种出逃的地方。也回去过黑曜游乐园,就像为了越冬而飞走的燕子又返回去年的旧巢。两个都是可以看做人生起点的地方。然而在那些残垣断壁、血迹、锈蚀和灰尘中,骸并没有什么收获,虽然故地重游确实唤起了他不少零零碎碎的记忆,比如右眼周围的缝合线怎样一点点淡去不见,比如他们怎样给自己定名叫“黑曜军团”……从小孩子到少年的转折点,似乎建立在对过去的否定之上,这种方式对于现在的骸已经缺乏参考价值。
最后一站他决定到那座岛去。
出门的日子有些久了。云雀一直没联系过他,似乎是对于雾属性突然玩消失已经见怪不怪。骸一开始没想过要跟他捉迷藏,也打定主意不去担心云雀的态度,不过始终被不闻不问,终究还是有些心虚。背过身靠着窗台,骸摸出了手机,想给云雀发一条短信。
谁知,或许是台风天的关系,这里信号很差,按了几次发送都没有成功。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他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把手机丢开。
船在海面上随波涛晃动。小岛慢慢在视野中靠近时,骸忍住一阵悸动。他已经有十来年没来过这里了。当初离开的时候,他受着伤,是在黑夜中被用担架抬上船的,因而并没有从远处眺望过岛屿的全貌。原来它看上去是这样的……临近傍晚,小岛被染上霞光,像是开在海面上的一束小花。几只归巢的鸟从渡轮上方越过,向着岛屿的方向飞去。
在浅海,船把他放了下来,他自己靠小艇登岸。现在这里仍然是西蒙家族的私家岛屿,不过用幻术保护着这座岛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一点点向上攀登,海涛声和树林的沙沙声如伴奏乐,让人感到平心静气。等他气吁吁地爬到靠近半山腰的地方,看见一个男人从山上的别馆里出来了。骸不想惊动岛的主人,但不打声招呼确实不大妥当。
你不是彭格列的那谁吗?加藤朱利惊讶地说。
我叫六道骸,不是彭格列的那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