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醒来时,浑身骨头仿佛裂开般疼痛。视线一阵阵发黑,他喘了好一会儿,熬过这一阵,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他这是……在哪儿?
自己躺在一间薄壁破旧的土屋里,头顶上方不远就是一根犹带树皮的木房梁。身下是稻草堆砌的土台,身上是又脏又硬的毯子。土炕靠墙,凉风透进来吹在脸上,激起身体阵阵战栗瑟缩。他蹙起眉头,偏过脸躲避冷风。
这一偏头,正看到炕沿前站了位老妇人。
老妇人背对着自己,虽不见面貌,依旧可见挺拔身姿,从容而立。也正是这不算宽阔的背,挡住更远处的争吵。不知为何,裴宁觉得对方背影有点熟悉。不等他细究熟悉从何来,注意力很快被吵闹声吸引过去:
“爷事先说过,救活了,赏尔一袋粮食,救不活——”,饱含恶意的停顿片刻,那声音接道:“兄弟们,把他剁碎喂牲口当粮食!”
这人话音刚落,立马响起一片喧嚣鼓噪的起哄声,里面夹杂着不知是谁的尖声哭喊。裴宁才醒,思维混沌,喊叫声像一把尖刀,搅得他脑袋里一抽一抽的疼。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些又是什么人?
记忆告诉自己,自己应当在竹庐里习书,又或是伴着清冽爽飒的风声拨弄琴弦。有时会被自己的婢女……好像是叫阿兰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催促着去用餐食。脑海中迷雾萦绕又断断续续的片段是这样的。
但这真是自己的记忆吗,为什么觉得这样不真实?
闹剧接近尾声,裴宁勉力,也只从老妇人身侧见到一团灰褐色的色块被粗暴拖出去,在土门槛上磕出不小声响。
可惜人不惹事,事总来惹人。那不知哪个地方的“爷”哈哈笑完,轻蔑又随意的说:“还有个老不死的,一起剁了吧。”
被挡住的裴宁神色骤冷。
老妇人身穿粗布麻衣,却没有乡农村妇的惶恐胆怯,闻言十分平静道:
“陆闳还没回来,那孩子最是孝顺。您杀我,怎么交代?”
场面瞬间静下来,针落可闻。
裴宁不由心里叹息一声。这“爷”一看就是目无法纪,自得张狂的主,威胁只会使他暴怒,暴怒之下,何论顾忌什么?老妇人或许真的有所依仗,但这样讲实在不妥当。
果然,那位爷狞笑一声,语气森冷道:“哦?那我要瞧瞧,您的好孙儿食饼时能不能尝出自家祖亲的味道。”
虽然早有预料,裴宁仍控制不住心里怒火爆燃,凭着这腔怒火,他奋力挪动四肢,竟然硬生生坐了起来。
胸口气息一片混乱,坐起的裴宁被搅得忍不住咳嗽,咳嗽声吸引住屋内所有目光。他冷冷直视对方,哑声道:“独行实在无趣,不若送在下一起上路。”
裴宁清晰的看见那个浑身横肉,面容凶恶的爷暴怒之余神情分明是忌惮犹豫的。
老妇人猛然回转,一把扶住裴宁摇摇欲坠的上半身,赶忙给人顺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深吸一口气,总算找回一点理智,背对那边低眉顺眼道:
“是我太急,心乱下顶撞了大王。孩子醒了,说明这位医士治法有效,后续还得指望他接着救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饶我和他一命吧。”
老妇人嘴上讨饶,脸色分明没有什么惧色。
裴宁抬头,总算看清老妇人的脸。这张脸好熟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想去细看,却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始终有层薄薄的膜横亘在中间。思量久一点,他的头又开始发昏了。
大汉走过来,一掌推开老妇人,眯着眼睛打量自己。裴宁摔回炕上,微微喘息,垂眸不作声。
大汉眼神挑剔,估量货物似的看几圈,见裴宁是真的病,也真活过来,表情阴晴不定。他身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子朝他打眼色示意,大汉不理。直到袖子被拽了拽,他这才冷哼一声,离开了。他一走,剩下的喽啰跟着离开,霎时间屋里变得空荡荡。
老妇人先把裴宁安置好,立马去关门,折身回来烧水立桌子。这位老人家头发已经花白了,虽然有着不俗的气质,干起这些杂活脏活仍旧很熟练。这样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不知为何被困在这里受苦。
裴宁有心想问,怎奈嗓子刚才咳哑了,问不出声。
水烧好,对方要喂自己,被他果断拒绝。自己不能帮忙已经很是不妥,怎能还要长辈服侍。他靠墙坐起来,手脚实在没力气,把碗圈在曲起的膝盖上,低头凑近碗小口小口的喝。
水里混了药渣,甘苦辛香,不算好喝。不过喝下去的效果很好,裴宁昏昏沉沉的头脑清明几许,喉咙也舒服很多。
缓了缓,他哑声道:“裴宁谢高年相顾。”
老妇人笑眯眯的取走碗,顺便把人裹进被子里,拍拍他汗津津的头:“谢啥,我孙儿你一般大,看见你就想起他了。”
与自己同岁么。裴宁心想,应该就是那位陆郎君了。陆郎君的祖亲搭救自己,脱困后自己应与陆郎君交好。若有需要,不论推荐入学还是供给钱财,都当倾尽全力才是。
这样的念头闪过,裴宁反而愣了愣。不对啊,陆郎君这种叫法十分奇特,他怎么能那么丝滑的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