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斜斜地穿透琉璃瓦的缝隙,在青石板上碎成点点金斑。
荣国府的车马浩浩荡荡驶入清虚观时,檐角的铜铃被穿堂风撞出清越声响,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飞向天际。
贾母倚着软轿的锦帘,望着道观朱漆大门上斑驳的匾额,恍惚间忆起五十年前与国公爷同游的光景,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老祖宗,到了。”鸳鸯轻柔的嗓音将贾母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扶着丫头的手缓缓走下软轿,迎面便见张道士拄着拐杖,带着一众道士疾步迎了上来。
这位先皇亲封的“终了真人”,鬓角的白发在烈日下泛着银光,褶皱纵横的脸上堆满笑意:“老祖宗今儿怎么想起来光顾小道这寒舍?可让观里蓬荜生辉了!”
贾母笑着虚点他:“少在我跟前贫嘴。”
贾母扫过他身后贵了满地的道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听说你这观里藏着不少好东西,今儿个可得让我开开眼。”
张道士立刻会意,忙命人将观中珍藏的法器、字画悉数抬出。
琳琅满目的物件在殿前摆开,宝玉一时看得入神,忽听得张道士在贾母耳边低语:“前日在朝为官的同僚托我做媒,说是有位小姐生得天仙似的,又知书达理,与宝二爷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了人群中默默伫立的黛玉心里。她垂眸望着地上摇曳的树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自进贾府以来,这样隐晦的议论从未断绝,可当着她的面提起婚事,这还是头一遭。
阳光穿过她单薄的茜纱衣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在青石板上微微颤抖。
宝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正要开口反驳,却见黛玉突然轻笑一声,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前日读班昭《女诫》,有句话写得极好——‘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原来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黛玉缓步走到摆满法器的案几前,纤白的手指抚过古朴的青铜香炉,语气愈发清冷:“世人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不知这《女诫》字字珠玑,教的都是如何规训女子。什么‘正色端操,以事夫主’,什么‘战战兢兢,如临深谷’,当真是至理名言。”
她转身望向贾母,眼波流转间尽是对封建的挑战:“老祖宗,您说这世间女子,若都如《女诫》所教,把一生都困在相夫教子的方寸之间,可算是修成正果了?”
宝玉望着黛玉单薄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他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那些被礼教束缚的无奈,那些对自由爱情的渴望,此刻都化作利刃,刺向这世间的婚姻枷锁。
宝玉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贾母略带责备的眼神止住。
张道士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干笑两声掩饰尴尬:“林姑娘,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女子贤淑持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经地义?”黛玉打断他的话,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张道长既说天经地义,可曾见过哪家男子写本书,教人如何做个贤夫良婿?”
黛玉的声音渐渐拔高,在空旷的道观里激起阵阵回响,“世人只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却不知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这便是所谓的天经地义?”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贾母的脸色变得难看,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温柔娴静的黛玉,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偷偷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宝玉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下意识地往黛玉身边挪了挪,似乎想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挡住那些无形的压力。
他望着黛玉微微发抖的肩膀,心中又疼又怒——疼的是她要独自面对这些非议,怒的是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
黛玉却浑然不觉周遭的紧张气氛,继续说道:“我读《女诫》,读的不是顺从,而是清醒。清醒地看着这世道是如何用礼教的绳索,将女子困在深闺之中。”
她忽然拿起案上一本《女诫》,书页在她手中哗啦作响,“这字字句句,何尝不是一把把软刀子,杀人于无形?”
“林姑娘!”张道士终于沉不住气,厉声喝道,“休得胡言乱语!你这般言论,传出去可是要坏了名声的!”
“名声?”黛玉冷笑一声,将书重重摔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道长可知,为了这莫须有的名声,多少女子赔上了一生?我倒宁愿做个‘声名狼藉’的清醒人,也不愿做个被礼教驯化的傀儡!”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狂风突然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殿角的铜铃疯狂作响,仿佛也在为她的这番话而震动。黛玉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更衬得她眼神清亮如星,透着一股与命运抗争的倔强。
贾母重重地叹了口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了好了,今儿个是来逛道观的,提这些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