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钗在藕香榭咏罢螃蟹诗,众人皆赞其“食螃蟹而不见螃蟹,真咏物高手”。
独有薛蟠握着酒盏的手微微发颤,目光在“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诗行上来回逡巡。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宣纸上,将墨字染成一片暧昧的赭红,倒像是沾了血的朱砂。
“妹妹这诗......”薛蟠喉结滚动,刻意放轻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倒像是在说那横行无忌的......”
话音未落,宝钗已将茶盏轻轻搁在红木几上,瓷底与木面相触发出清响,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棱乱飞。
“哥哥醉了。”宝钗垂眸理着袖口金线绣的并蒂莲,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不过是应景之作,何苦想得这般复杂?倒是老太太吩咐明日要办螃蟹宴,哥哥该去账房核计核计采买的账目。”
说着抬眼瞥向窗外,只见暮色中几个婆子正提着食盒匆匆而过,盒中渗出的卤汁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痕迹,像极了诗里的“泼醋擂姜兴欲狂”。
当夜薛蟠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宝钗诗里的“黑黄”二字。
薛家世代经营皇商买卖,最是知晓官场深浅。三年前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儿啊,盐政衙门的银子......碰不得......”
话音未落便咽了气。如今宝钗这首螃蟹诗,分明是将薛家与两淮盐政的隐秘交易掰开了揉碎了呈现在眼前。
更漏声里,薛蟠披衣起身,在书房翻出那本已经泛黄的账册。烛火摇曳中,密密麻麻的数字仿佛化作一只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两淮盐运使衙门的印章红得刺目。
自父亲亡故后,薛家在盐政上的生意愈发艰难,不仅要应付衙门层层盘剥,还要提防其他皇商暗中使绊。上个月新来的盐运副使周显,竟狮子大开口要三成抽成,否则便以“私贩私盐”的罪名查封薛家商铺。
“大爷,二奶奶请您过去。”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惊得薛蟠慌忙将账册塞进暗格。
推开房门,只见宝钗倚在月洞门边,披着件月白斗篷,手中执着个红泥小炉,炉上铜壶正冒着袅袅热气。
“夜深露重,我煮了醒酒汤。”宝钗将汤碗递过来,目光扫过薛蟠案头凌乱的纸张,“哥哥若是为生意发愁,不妨与我说说。你忘了,当年父亲在世时,我也曾跟着学过几日算账。”
薛蟠端起汤碗,滚烫的汤药下肚,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
他将周显索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重重捶在桌上:“那姓周的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如今两淮盐引大半握在他手里,若不依他,薛家怕是......”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宝钗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动作与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时如出一辙。
“哥哥可知,周显背后是谁?”宝钗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三年前父亲为何突然暴毙?扬州码头上那些无故失踪的盐船,当真只是意外?”
她每说一句,薛蟠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这些年来他刻意回避的疑问,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窗外忽然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宝钗起身推开窗,夜风卷着桂花香扑进屋子。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吆喝:“小心火烛——"
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明日去会会周显。”宝钗转身时,眼神已变得凌厉,“记得带上父亲留下的那本账册。”
薛蟠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她已转身离去,斗篷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第二日,薛蟠带着管家和账册来到盐运使衙门。周显高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身后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
“薛大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周显放下茶盏,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薛蟠强压下心头怒火,示意管家将账册呈上:“周某,这是这些年薛家与衙门往来的账目。我倒要问问,为何本该上缴国库的盐税,有半数进了私人腰包?”
话音未落,周显猛地拍案而起,茶盏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好个薛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拿下!”
就在护卫冲上来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宝钗带着十几个小厮,抬着几口大箱子闯了进来。箱子打开,里面竟是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每锭银子上都铸着“两淮盐课”的字样。
“周大人莫急。”宝钗款步上前,手中拿着一叠文书,“这些是薛家这些年被迫行贿的证据,还有扬州知府衙门的密信。若周大人不肯收手,我便将这些呈递到都察院。”
她说话时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惊得周显脸色煞白。
僵持间,忽听得外面传来马蹄声。一队锦衣卫闯入衙门,领头的正是都察院御史张大人。原来宝钗昨夜已修书一封,命心腹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张大人出示圣谕,当场将周显拿下。薛蟠看着被押走的周显,再看看从容不迫的宝钗,心中五味杂陈。
经此一事后,薛家虽暂时摆脱了周显的威胁,但宝钗却愈发忧心忡忡。她深知,周显不过是冰山一角,朝廷里盘根错节的利益网远比想象中复杂。
这日,她独坐书房,看着窗外纷飞的落叶,忽然想起那首螃蟹诗。诗里写的何止是螃蟹,分明是整个腐朽的官场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