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
铜钱深深陷进掌心,烙出一圈红痕。
楚营的夜,风里裹着铁锈和血腥气。
吕雉靠在囚牢的土墙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淤痕。被项羽扣押已近半年,她早已学会在狱卒的呵斥声中入睡,在饥饿与寒冷中保持清醒。
远处传来打更声,她闭了闭眼,忽然听见牢门铁链轻响——
不是狱卒惯常的粗暴踢门,而是三声极轻的叩击,两短一长。
吕雉猛地睁开眼。
黑影无声地滑进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曹……氏?”她几乎是从喉间挤出这两个字。
曹氏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迅速蹲到她面前。半年未见,她瘦了许多,眼下泛着青黑,右颊多了一道未愈的刀伤。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帛塞进吕雉手中,低声道:“刘邦已破彭城,这是行军路线。”
吕雉攥紧布帛,指尖发颤:“你怎么进来的?”
“扮作送酒的仆妇。”曹氏扯了扯身上粗麻衣裳,“楚军近日庆功,酒水消耗大。”
她边说边解下腰间皮囊,倒出几块麦饼:“快吃,我在里头掺了肉糜。”
吕雉没动,死死盯着她脸上的伤:“你冒险来送信,若被发觉——”
“那就一起死。”曹氏打断她,忽然咧嘴笑了,“吕雉,你若死了,我回去就烧了沛县酒坊,跳进火里殉你。”
月光从牢窗漏进来,照得她眼底发亮。
吕雉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哑声道:“……胡闹。”
曹氏却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蹭过她眼下——那里不知何时湿了一片。
“别哭。”曹氏声音软下来,“我这不是好好的?”
吕雉别过脸,硬生生压下喉间酸涩:“带着情报回去,比送死有用。”
曹氏定定看她片刻,忽然倾身抱住她。这个拥抱又急又重,吕雉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透过单薄衣衫传来。
“等我。”曹氏在她耳边留下这两个字,随即松开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吕雉独自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掌心还残留着曹氏的体温。她慢慢展开那块布帛,借着微光看清上面歪扭的墨迹——是曹氏的字,笔画粗粝却力透纸背,像极了那人执拗的性子。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她将布帛含进口中,一点点咽了下去。
三日后,楚营大乱。
狱卒踹开牢门,粗鲁地拖起吕雉:“项王要见你!”
项羽高坐帐中,脚下跪着个血淋淋的探子。吕雉被押进来时,正听见那人嘶声道:“汉军已至睢水……”
“带下去。”项羽冷冷挥手,转而盯着吕雉,“你丈夫偷袭彭城,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吕雉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项王若杀妇孺立威,与暴秦何异?”
帐中霎时死寂。
项羽突然大笑,挥手令人将她押回:“且留你几日,看刘邦能猖狂到几时!”
回牢途中,吕雉瞥见营角酒窖外堆着几个空坛——正是曹氏那日送酒用的陶瓮。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在袖中掐破了掌心。
当夜暴雨倾盆。
吕雉在雷声中惊醒,发现牢门缝隙渗进一片暗红。她凑近看去,赫然是半截染血的手指——指节粗大,中指有常年执刀磨出的厚茧。
是曹氏的手。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天亮时,狱卒来提人,踢了踢那截断指嗤笑:“昨夜有个女探子想劫狱,被剁了手还跑,最后跳了睢水——你们汉人倒是不怕死。”
吕雉安静地听完,忽然问:“尸体找到了吗?”
“湍急得很,上哪找?”狱卒不耐烦地推她,“快走!”
她被带去更深的囚牢,却在转身时,将那片染血的指甲悄悄藏进了衣襟。
暴雨持续了三天。
吕雉靠着潮湿的墙壁,听着远处睢水奔涌的轰鸣,一遍遍摩挲着那片指甲。
第四日放晴时,她在墙角刻下第四道划痕——这是曹氏教她的,当年在沛县酒窖,那人握着她的手在酒坛上刻记号:“记清了,四道杠的是陈酿,最烈。”
指腹被粗粝的墙面磨出血,吕雉却笑了。
烈酒入喉,烧不尽,浇不灭。
睢水之战后的第三个月,楚汉议和。
吕雉被送回汉营那日,正值深秋。马车穿过层层军帐,她掀开车帘,看见远处高台上飘扬的赤色旗帜——那是刘邦的王旗。两年囚徒生涯,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此刻指尖却不受控地轻颤。
“夫人,到了。”
侍从恭敬地掀开车帷,吕雉整了整衣襟,缓步走下马车。营门处站满了迎接的将领,她一眼就看见了刘邦——他比从前更壮实了,锦袍玉带,满面红光,正大笑着拍打樊哙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