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止,潼州城内一时静得只剩下回转的风声。
“此信确是事关重大,尽管心有不忍,可......”小春摇了摇头,“可到底不能徇私情而罔顾公义,只能忍痛读之。”
“你什么意思?”莫名的惶恐在曹镇南心中蔓延,血丝攀上他的眼白,曹镇南向小春惊慌怒吼道。
他甚至想向小春冲去,可余玉龙先他一步,踹上了他的脊背。
“砰!”曹镇南跌跪在地,余玉龙用膝盖抵住他的脊梁,钳制住他的双手。
于是曹镇南就以一个罪人的姿态,屈辱地跪在小春的面前。
“反了,都反了!”曹镇南气愤啊,他疯狂地吼叫,而余玉龙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团脏污的衣衫,堵在了他浊语激荡的口中。
“呜、呜呜!”曹镇南再也说不出一句清晰而完整的话了。
万人之上的将军一朝沦为阶下囚,定中军将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不知如何应对,便只能对小春所念的信中内容,更加翘首以待。
“信中所写如下——”小春念道,“书致严将军并太平军诸位兄弟。”
“这是曹将军写的信?”
“他怎么、怎么会给太平军写信,怎么会称太平军为兄弟?!”
方说了一句,便如平地惊雷,使定中军中人惊愕不已。
“......愚弟此前常闻太平军之声名,如今临兵对阵,沙场之上,亲见太平军之军容整肃,赫赫军威,常两股战栗,自惭形秽。古有云,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弟虽不敏,然亦读圣贤之书,略懂其理......”
“呜呜、呜!呜呜呜!”曹镇南拼命地摇着头,他后知后觉地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小春没有被他打断,他继续在人群的骚动之中,沉声读着下文:“愚弟虽为武将,但实不忍见太平军诸位兄弟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亦不想见愚弟之军垂死挣扎,效螳臂当车之滑稽笑料,思虑多日,愿献愚策......”
“好一个、好一个不忍见太平军战死沙场!”有人咬牙切齿。
“去他个球的垂死挣扎,螳臂当车!”有人怒而啐骂。
“他将我等都当成滑稽笑料,他才是最滑稽的人!”有人怒不可遏,竟挥臂骂道,“叛徒!叛徒!!!”
此言一出,“叛徒”之骂声如潮迭起,一发不可遏制,小春流露出痛惜之态,他似是心神俱疲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稍微冷静下来。
“愿献愚策:愚弟愿为太平军之内应,让出四川疆土,既不致生灵涂炭,亦不损太平军兄弟之性命......彼且按计划行事,弟且率军深入潼川,假作无可奈何之状而入围中,三日粮尽后领兵投诚,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即可一偿兄之心愿,何乐而不为?愚弟不才,只愿以此换一副职,愿为兄高抬贵手,此后必为兄马首是瞻、出生入死,若违此誓,天地同诛。”
信至此已毕,小春握着信笺的手微微松开,那一封罪恶的信笺便乘风而起,落在了定中军将士之中。
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去抢夺那封信,他们急切地想看一眼,看看这封信上写的是不是如小春所言。
他们看到了,事实上,一字不差。
那微薄的信笺却如同一滴沸油落入汹汹火中,愤怒的火海将所有人心中压抑的情绪尽数点燃!
他们悲哀、他们怒吼、他们为死去的兄弟不值!
那些兄弟的亡魂尚未安息,他们自己尚且前途未卜,他们所有的困境在此刻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于是他们纷纷怒视着已吓得神魂不主的曹镇南,他们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叛徒,原来你就是我们当中的叛徒!!!”
“你对得起、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吗?枉我们叫你一声将军,为你出生入死!”
“怪不得我们节节败退......四川省尽入敌军手中啊!!!”
群情沸腾,曹镇南看着他们,简直像是看到了一群要将他剖腹剜心的恶鬼!
曹镇南真得害怕了,莫名的水泽在他裆下晕开,他疯狂地摇着头,他那不可一世的双目中溢满懦弱的泪水。
何其狼狈,何其......快人之心。余玉龙冷笑想道。
“不要堵他的嘴。”小春对余玉龙道,“让他说话。”
“是。”余玉龙这才万分嫌弃地拿开那站满了曹镇南口涎的堵塞布料。
“不是、咳咳......不是我!”曹镇南双目充血,他跪地而行,竟手脚并用地爬到小春的身边,伸手拉住了小春的衣角,“监军大人,你要信我,我不是叛徒!”
“我乃朝廷将军,怎会与匪寇为伍?!”曹镇南压抑不住自己的颤抖,他语速飞快,几如疯癫,“况且、况且!若我真想卖敌求荣,我为何会随身保留着这封信?若我真与太平军合谋,这封信早就在太平军他们的战帐里了,怎会被余玉龙如此轻易地捡到?”
再简单不过的真相了,可没有人相信曹镇南。
人们在冲动之中无法理智地思考,况且,他们心中的愤怒急需要一个发泄的人选。
曹镇南就是眼下最好的人选。
于是人们听不见他的辩解,也不想听见他的辩解。
因为人们只会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诛此叛徒,以慰亡魂!”一人振臂高呼,众人随之同声喝道,“诛此叛徒,以慰亡魂!”
“不、不不不!”曹镇南涕泗横流,他声嘶力竭,“不是我,你们都错了!你们都错了!!!这是、这是太平军的圈套,是太平军要陷害我!他们想让我们自相怀疑,自相残杀!监军大人,救救我,监军大人!”
他拼命地拽住小春的衣角,他以为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在求生的意志之下,他将脖子弯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他就伏在地上,如尘埃一般仰视着小春:“救救我,求您!!!”
小春俯视着他,就当曹镇南触及到小春眼神的那一刻,他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那双眼睛里,什么波澜也没有。
冷静、漠然、幽深,甚至夹杂着一丝残忍的戏谑。
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曹镇南再也无力支撑,他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
他怔怔地望着小春,一行悔恨无比的泪掉落在地:“是你......是你......”
“唰!”“刺啦!”长生剑骤然出鞘,削断了曹镇南拉扯住的那片衣角,小春微微俯下身来,拽住了曹镇南的头发,逼迫着他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曹镇南勾结贼寇,亡我精兵,负国忘恩,按律——”小春决断了他的生死,“当斩。”
众军沸腾,他们双目猩红地怒吼着,要让曹镇南丧命当场。
小春一边将长生剑抵在曹镇南的脖颈上,一边缓缓弯下腰来,在曹镇南的耳边轻声笑着,回应了曹镇南心中最后的疑问:“是我。”
寥寥二字,杀人诛心。
“噗嗤!”转瞬之间,长生剑深深切割进曹镇南的脖颈,利剑削骨如泥,小春手起剑落,曹镇南的头颅便平平整整地从脖颈处与他的身躯分离!
叛军者,斩首示众。
“砰!”鲜血飞溅至小春的衣角,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就这样风轻云淡地松开了手,任凭曹镇南的头颅滚落在地。
暗沉的鲜血在狼藉的土地上勾画出一条曲折蜿蜒的血路,曹镇南至死怒睁着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那样一个自傲的人,就以这样狼狈而滑稽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滚入尘埃之中。
那颗可怜的头颅与那具散发着腐朽之气的身躯,被愤怒至极的定中军将士践踏、分割,暂且不提。小春只是站在人群外,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这场发泄的报复。
余玉龙静静地走到小春身后,他看着小春的眼神,已不能用热切来形容了。
那是彻彻底底的臣服与追随,像是一步三叩的信徒,看着自己崇拜信奉的神明。
“大人,夜凉了。”余玉龙痴痴道,“早些歇息吧。”
小春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身向自己的战帐走去,可他走到一半,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于是他微微偏头,问了余玉龙一句:“你今日得偿所愿了吗?”
余玉龙一怔,他想了想,而后如实答道:“如果说今日报复了曹镇南,这只能称之为大仇得报。”
小春笑了一声:“那你又想要什么?”
余玉龙在小春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隐隐能够察觉到,小春欣赏的,正是他所具有的野心:“副将、将军、统帅,大人,我想向上爬,一步一步走到高处,走到......”
余玉龙的声音有些颤抖:“走到来日能追随大人的地方。”
“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千户,只不过是有一个监军的名头罢了。”小春摆了摆手,“你既然想要,便自己去取,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但只有你自己,能让你走到心之所向的地方。”
余玉龙心潮迭起,他对着小春远去的身影虔诚跪下。
夜风吹起他的鬓发,余玉龙的双目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深沉:“大人,我会让您看到我的价值的。”
总有一天,我会走我想要的地方,紧紧跟随在您身后的地方。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