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城中百姓家早早熄了灯火,可唯有一处厅堂中烛火摇曳。
“我还以为这太平军有什么不同,到头来还是欺压咱们老百姓。”一个妇人低头抹着眼泪,抽噎着伏在昏过去的男人身边,“你看看老陈,就因为没交米面,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
“陈嫂,这事我们都瞧见了。”一个汉子义愤填膺,白天那伙太平军在粮油店前闹的事,那汉子都亲眼瞧见了,“可恶的是那伙打人的,但我瞧那个面善的倒跟他们不一样......”
他在说安抚百姓的付涛。
“有什么不一样?”一声嗤笑,有些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的本地口音,“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到底还是要抢咱们的东西。”
汉子循着声音望去,只看见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一脸的刻薄讥笑。
“这位兄弟,我怎么没在城里见过你啊......”汉子有些奇怪,永州城不大,城里的人他总是有些印象的。
“我本在城郊,三个月前才进城瞧我舅舅的。”那男子说着拍了拍身旁“舅舅”的肩。
“原来如此,我就说我没怎么瞧见过你。”汉子点了点头,“真像你说的那样吗,可他们遮掩来遮掩去的图什么,既然要抢,那为什么不明目张胆地抢,还要演这出苦肉计来?”
“当然是为了名声。”另一道乡音响起,说话的仍是一个面容陌生的人,“不仅得了好抢了东西,还装作体恤爱民的模样,这是打算蒙骗天下人呢!”
“欺人太甚!”有一个人怒气冲冲地拍桌而起,“朝廷也就罢了,难道我们也要任这群伪善的匪寇鱼肉吗?!”
恰在此时,那躺在床榻上、昏死过去的老陈却猛地抽搐了一下,陈嫂还以为他要醒来,赶忙惊而又喜地擦去满面眼泪,可她还没来得及叫老陈一声,老陈便兀自闭着眼睛,哗啦啦呕出一口粘稠的黑血来!
堂上众人都被这一口黑血给吓着了,陈嫂更是吓傻了,她就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老陈,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老陈便如同中了邪一般猛烈抽搐起来,口中流溢的黑血越来越多,像是暴风雨前无穷无尽的压城黑云。
不,不仅仅是口中吐血,眼睛、耳朵、鼻子......那蜿蜒的黑血从七窍之中涌流而出,剧烈的挣扎与抽搐之中,老陈蓦地瞪大了灰白的眼睛!
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直直地与陈嫂对视,陈嫂尖叫一声跌坐在地,而老陈木木地张开了嘴,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便仰面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满堂俱寂,过了半晌,才有人哆哆嗦嗦叫了一声:“老陈......老陈被太平军打死了......”
“老陈被太平军打死了!”
这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仿佛一星溅落的火种,点燃了藏匿已久的引信。
他们本应该恐惧的,可是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太平军打死了人,去找他们要说法!”
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先喊着“讨说法”的不过寥寥几人,可在众人的附和之下,那声音最终变得震天动地。
一颗愤怒的种子,丛生出虚幻的狂热。
人群沸腾,忍无可忍的百姓纷纷走上街头,他们汇合成一片人海的汪洋,拿着锄头、砍刀、甚至是扫帚,浩浩荡荡地向太平军驻扎地行进。
人群之中,有几人却露出了隐秘的笑意。
他们是方才叫唤得最凶的人,同样也是白日里那几个乡音生硬的人。
他们的嗓子已经哑了,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狂热的人群,如同一去不回的河流,他们奔腾不息,无休无止。
他们,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
在战争中所受的刀伤并未痊愈,许是由于今日怒极攻心,那伤口又有滚烫、溃烂的迹象,高热之中付涛的神智已然有些不清明了,于是他的五感也被削弱许多。
像是漂浮在层层叠叠的海浪里,而那呼啸的风里却又夹杂着轰鸣的喧嚣。
是谁在吵?
付涛皱紧了眉头,可他却睁不开眼睛。
战帐外,熊宽领着一众人马,拦住了争着讨要说法的百姓。
“就是他打死了老陈!”一个人认出了当街行凶的熊宽。
“要他血债血偿!”
“去找那位付统领要个说法!”
一时间吼叫声此起彼伏,人群你推我搡,试图挤开拦在身前的太平军。
按照熊宽往日的脾气,他早将闹事的领头者杀了祭旗了,可他今晚不知为何收敛了脾气,甚至还改了性一般,阻止了太平军士兵拔刀的动作。
“不能动刀枪!”熊宽制住了手下,“白日里没听副统领说吗,欺压百姓者杀无赦,我可长了教训了。”
手下不敢违令,只得收刀,没了武器的威胁,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百姓很快就挤进了驻扎地中。
他们径直向付涛的战帐奔去,他们想借老陈的死,来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他们想告诉太平军,惹急了自己,也是讨不着好的。
“副统领,就这么让他们进去了吗?”手下迟疑地问着熊宽。
“他们是良民啊——”熊宽的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不定,他眼中似有凶光一闪而过,“他们只是要向付统领讨个说法而已,我怎么能拦他们呢?”
“毕竟付统领是最亲近百姓的,不是吗?”
......
寂静的夜被沸腾的人声搅浑,憧憧火光倒映在帐帘之上,如同走马灯一般掠过付涛半睁的双眼。
付涛挣扎着坐了起来,由于刀伤的再次感染,他已经高烧得身体乏力了。
“阿武......”付涛唤了一声自己的近卫,“外面是怎么了?”
没人应答。
“阿武?”付涛又唤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寥寥一声乌啼。
“奇怪,去哪里了......”付涛扶着床榻,勉强站立了起来,耳鸣渐渐消退,鼓噪的人声传入耳中,似有千人万人向此处奔来。
付涛抬手揉了揉眉心,他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似是百姓的高呼,也不知那陈寿熊宽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逼得他们出此下策。
付涛随手拿起佩刀,可他现在太虚弱了,那重刀又是玄铁锻造,连带着他的身躯向前踉跄了两步。
“唰啦!”付涛伸手握紧了帐帘,稳住了身形。
他与那喧嚣的外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欲盖弥彰的布帘。
真相呼之欲出,付涛正欲掀开眼前的帘帐,可一阵利刃破空之声却先他一步传来!
“刺啦!”“噗嗤!”
付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缓缓低下头来,却见一柄刺枪穿透帘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啪嗒、啪嗒。”血液顺着刺枪滴落在地,帐外似有人哼笑一声,收回了鲜血淋漓的枪头。
付涛跌跪在地,那一枪正中他的心脏,他口中只喃喃念着两个字——
“陈、寿......”
“我在这儿呢,统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