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五月盛阳,这日的京师德胜门早早敞开,夹道者翘首以望,终遥遥望见数匹快马奔驰而来!
只见最前方那人扬鞭纵马,衣袖鼓动而鬓发微扬,朗朗天光照彻他略微苍白却仍旧无双的眉眼。
归人意气胜天高,功名迎道,万阙同贺,青云来朝。
道旁众人赞叹青年枭将,几多谋略肝胆,而小春抬眼望去,只见玉楼金阙帝王家正在前方!
“唰!”风声在小春耳畔呼啸而过,他去时心犹惴惴,归来时却已万山无阻,紫禁城的宏阔辉煌被小春尽收眼底,他从没有一刻这般坚定过自己的内心——
仇恨与欲望交错,名利与阴谋上演,这是他角逐的疆场!
向前走。
而他再不回头。
紫禁城紧闭的城门为小春而开,万丈天光被他座下马蹄踏碎,他纵马一跃,时隔三月,再次跃入这片白骨累累的猎场——
“喑!”一声高昂的马嘶响彻宫闱,小春衣衫猎猎,翻身下马,正欲向亲来迎接的太子李谛俯身行礼。
可一双焚香礼佛的手却伸了过来,扶住了他,下一秒小春便被拥入了一个尚带着檀香的怀抱。
李谛紧紧抱住了小春,他双唇颤抖着将小春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小春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春......”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却又跨越了重重生死难关,李谛庆幸之余却又后怕得无以复加,“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小春......”
“我好怕......”
那个高高在上的东宫储君,覆掌之间生杀予夺的天潢贵胄,此时此刻的姿态却仿佛低到了尘埃一般,他说他好怕,他几乎是在乞求小春不要再离开他。
小春动了动嘴角,在李谛瞧不见的地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来,却又一边抬起了手回抱住李谛,在他耳边回道:“不负殿下所望。”
“都是虚妄......”李谛颤抖着闭上双眼,他呼出一口沉浮的气,“此去一别我才知晓,我心中所望,不过与你长相厮守。”
情真意切的话,在小春听来却又伪善得恶心,他没出声,李谛却径自褪下了那层慈悲的皮,露出了那副修罗般的真容。
“我知道是傅东海想要害你。”李谛揽着小春,他缓缓抬起那双诡谲的丹凤眼,双唇翕合,唇中那粒唇珠殷红如血,“我不会放过他的。”
世有双面佛,轮转恶鬼面,李谛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幽冥里催人性命的诡咒:“我为你报仇。”
“小春,别怕。”
小春轻笑了一声。
怕?他哪里会怕。
他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回来便是要搅动这京师一池浑水的。
“啪嗒。”说话之间,一只细小的飞虫落到了李谛的肩头,小春眼珠一转,他悄无声息地攀上李谛的背。
“噗嗤。”一声不可听闻的爆裂,小春双指之间夹着一点殷红的血,他抬眼望向不远处双拳紧攥的花在衣。
小春摇了摇头,花在衣双目怒睁。
而李谛喜形于色,柔情满怀。
他还以为小春在抱他,浑不知一场惊险万分的死亡将将与他擦肩而过。
今人已非昔时人,小春已被风刀霜剑打磨得更加见血封喉,而李谛却还全然不知。
......
乾清宫。
天子之殿,金玉辉煌,那曾被永熙帝派往四川传旨,而今归京的太监彭云跪地复命:“回禀陛下,被俘太平军......”
一滴冷汗滑过彭云的额角,那天大雨里小春同他说的话,此时此刻又余音回响——
“你想自持身份独善其身,可世上从没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公公,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明明这乾清宫灯火如昼,可永熙帝的面容仍旧隐没在阴影之中,他负手问道:“如何?”
彭云回过神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止住自己语气里的颤抖:“他已遵旨,将被俘太平军......”
彭云心一横,咬牙脱口而出:“全部坑杀了。”
苍老的嘴角扯出一丝褶皱的笑意,永熙帝缓缓转过身来,明明才三月有余,他却仿佛又苍老几分,他整个人都枯瘦得犹如油尽灯枯,偏偏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又涌动着扑朔迷离的暗流。
“他倒是听话。”永熙帝似是累了,他便坐在了那张耀眼到刺目的龙椅上,一个腐朽的老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人间富贵已极的殿堂却好似他的棺椁。
双目沉沉,永熙帝在思索。
良久的静默,静得叫彭云都止不住地发抖。
终于一声响起,彭云将将如蒙大赦,却在听到那话中内容时猛地又一哆嗦——
“你觉得,傅东海对朕......真的忠心吗。”明明是发问,可永熙帝的语气却平淡得如同一汪死水。
“这......”彭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永熙帝不是在问他,实际上永熙帝也没有看他一眼。
永熙帝只是静静地望着,望着什么呢?
不知道,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位善变老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