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深夜大略最适合思考与回忆,尤其在这广袤夜空下,这满目山河里,他的思绪脱缰野马般飘散开来。他忆起自己十九岁在兄长的激励下毅然从军,今年自己整整四十岁,足以说一句戎马半生;这二十余年里打过的仗,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说过的话,都像尘封已久的旧物——今夜的寒风呼啸着拂去上面经年累月积攒的厚重蛛网尘埃,将这些本该早已忘却早已朽烂的东西突然明光锃亮地呈在眼前,再给上面洒上一层新弥散的血色。
手上的事因为做得、想得太多,此刻反而都淡了去,他开始想一些足够宏伟又遥远的东西,譬如未来,人生,理想,死亡。于他们而言这些常是交杂在一起的,自从军的那一刻起,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光复故土,海晏河清——这些概念都在生活细节里如影随形。人的一生太短暂、死亡又太寻常,那个总觉得能添砖加瓦一点的未来那样遥远并似乎日渐更加遥远,希望明明灭灭,而他们还活着,还必须继续直面现实活下去。
他们还活着,而死了的人已经永久离开这个世界,长眠地下,往生极乐。
最后一个是想来安慰活着的人的。
思绪最终还是由此飘到了眼前事上,吴璘第一次从私人的角度回忆起岳飞这个人。有什么好回忆的呢,比起他的兄长与岳飞这样于公通力合作、于私笔底知交的关系,他与岳飞应当是很熟悉彼此、但没什么交情的关系。他们至今不曾通过一封私信,因为并无私交的机会与必要;但每次公文里也会带着名姓问候,兄长也常在写给岳飞的私信里提到自己,岳飞也会认真回复道,常闻小吴太尉美名,若有朝一日能结识本人,实为幸事。谈及两边的合作时,岳飞也会说,若小吴太尉来,自家定不亏待客之道;如能一道北上,那更是一件快事。
这是一件只要发展下去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是长远战略规划里的一环。但一切都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戛然而止、烟消云散,伴随着议和的来临,伴随着猝不及防的死亡。
生死这道天堑隔开了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既无法想象岳飞等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经历了多少痛苦,又无法想象他的兄长这个元旦身在临安城是怎样在危机重重暗流涌动里直面这一噩耗,更无法想象岳飞的家人、下属等这些局内人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其实并不是无法想象,这些很容易自我联想与代入,或者说他们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足够熟悉与相似,必然不同的表面命运与足够相似的内核,这种荒谬感更甚于拿着朝廷文件的荒谬感。
飞起的草叶在脸上打出更真切的痛感,吴璘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云涛翻卷,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吴玠归程的消息终于在二月中旬发到。里面没半句在临安的情况,只说一睹天颜不胜荣幸,之后便写着正月十七日自临安启程,走水路到渝州渡口,换陆路直接回仙人关,另还有些简短的新安排。彼时吴璘已经离了仙人关一段时日,他在不同前沿奔走,巡视防务,督促练兵,顺带记录山川河流、修订地图,片刻不得清闲。
展信时他正在训练场。
信是军医代笔,最后“勿惦”与签名是吴玠的亲笔。吴玠只粗通文墨,不常自己写字,所谓见字如晤,最后这几笔必然是知道他会担心,特特写来的。吴璘摩挲着信纸算了算,那现在兄长他们大概快到渝州了,三月中上旬便能到达仙人关。自己这一圈抓紧走完,回去正可汇报一二。
他时间确实掐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