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年的大年一如既往,却又很不同寻常。这年是在吴玠家里过的,除夜吴璘也带着全家人过来,两人都妻妾子女众多孙辈更多,除却在外地任上的依旧很多,霎时间整个屋子里外满满的都是人,大小孩童嬉笑玩闹。临近子时,窗外的爆竹此起彼伏,不知是不是错觉,吴璘觉得这一年的春节热闹得不真实,人们燃的爆竹好像都比往日多了十倍,这些年很少有如此景象,眼前一切仿佛都如水月镜花般虚幻缥缈起来。有侄儿侄女推着他出去看烟花,无边夜空中已经弥了一层淡淡烟雾,硝烟味儿开始直冲鼻孔,天幕上却依旧五彩斑斓的光影不断闪过,热烈非凡。
岳飞也在院中站着,旁边是十岁的吴挺拉着他的手,问先生有什么新年愿望。吴璘走上前去,在另一侧与他并肩看了许久。三更的鼓开始敲,小女儿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要许愿,不能说出来,闭上眼睛新年愿望才会灵。她督促完自己的父亲,又去督促这位每次来家里都蒙着脸、话也很少但待她很温和有求必应的先生。她看先生很认真地低下头,手里不知捧着什么,似乎默默说了一长段话,感到十分满意;而后她又去督促哥哥吴挺,“不许问先生!说出来就不灵了!”
“昨日刚有新谍报送来。”
窗外爆竹余声犹在,室内孩童嬉闹未歇,三人已经不约而同坐在里间的静室内。桌上按时间顺序铺展着数封情报,吴璘顺着兄长的手指看向最下面那一封,“那最迟……估计迟不过今年中秋了。有什么其它新报?临安城呢?”
“只有韩相公年前送些礼物来,今早刚收的,另附了一封信,写着吴相公亲启。”是岳飞先答的。
两人一道看向吴玠,吴玠眼神格外别有深意,“韩相公长子代笔,寻常问候客套罢。说自己近年不过纵情山水颐养天年,如今身体尚可,只是岁月不饶人,弓马行阵早都生疏了,若日后国家有需,实恐难当大任。”
“半点不像韩相公的口吻。”一派难言的凝重里,吴璘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难为那孩子能措辞成这样。”
岳飞微微叹气:“这才整整八年。第九年刚开始。”
八年,自毁长城的屈辱和议换来的和平年月也不过这么久,遍野哀鸿白骨累累犹在眼前,他们这些亲历者尚在人世,就不得不直面又一次必然惨烈的闹剧。
在突如其来的外力之下,翻涌的暗流隐隐有提早喷涌而出的趋势。
动若脱兔,吴璘暗念着这四个字。元日刚过,他便奉命回驻地重新布防,大年初二清早动身。吴玠昨天已连夜去见胡世将,只剩他与岳飞对坐,他又习惯性地揽镜自照,早不再光洁的镜面里是一晃眼就由黑到灰的须发,他抬眼再看,入目便是岳飞的满鬓霜雪,他们还都不到五十岁,完全不算老,但他此刻只觉心头揪着难受,忍不住道,“你还小我一岁。”
这话吴玠从前经常说,“岳相公还小你一岁,便有如此非凡的战功成就,你可多学学来”。自他们都真正相识之后,一年一年一起过,吴璘依旧一直拿对待半个前辈的态度对岳飞,平日公事也多用请教二字,岳飞要以兄相称,他只说称自家的兄长可以,称自家是不敢受的,自家只虚长一岁,论别的都该叫岳相公一声兄长。
“为时不晚。”岳飞起身握住他的手,“兄长往前沿,千万留心,敌军动向与人事变动细节——尤要在意。”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