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相公主事川陕后,一日谈及旧事,听闻我靖康到建炎年间曾到陕州、大名府公干,还真笑问我当年可曾见过岳相公。诸将中吴相公始终也只愿与岳相公一人往来,那时他们还不算知交,两边战事合作渐多,属官往来公干,相公常有兴趣多打听问候一二。年前他给岳相公写过私人信件,岳相公亲笔回了,内容不知是什么,横竖相公心情很不错地更多说了几日。
他一看便是随口问,并不认为会得到肯定答案,见我点头,只以为我诓他,举杯哈哈大笑;直到我言及具体日月与事项,相公才认真起来,想了想,问道:“军医此话当真?与我讲讲,岳相公当年是什么模样?”
岳相公当年是什么模样?
建炎元年一路见闻,就如那些自我记事起每年定要来两三次的无头无尾、互不重复的真切噩梦般,早可泰然处之,但向来记得清晰。当时帐外一面,不过各自简略带着名姓官职招呼。那时的岳相公当然与后来传闻中的相似又不尽相同,神采飞扬明眸善睐,一个简单的招呼都觉应是活泼性格,夏日的大名府日光干辣辣地刺眼,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得叫人心惊。
吴相公当时笑谈,可惜自家早年从军时,不曾有军医这般天时地利的一面之缘,只恨相识甚晚,如今数年内更不可能相见;那便等到各自提兵北上之日,在燕云或白山黑水间聚首,也是一件快事。
这是绍兴五六年间事。吴相公当时自然不会料到,他与岳相公的第一面会是后来那般情境。
绍兴十一年秋日,吴相公入朝觐见,再见岳相公便是此行。
我们启程前,吴相公还与小吴相公讲,“许久不见岳相公消息,上回得到消息还是你在腊家城时日,岳相公往楚州巡军”;我们自渝州走水路,相公只令一路不可随意停留、需全速前进;等我们船到东南地界,离改陆路尚有数日,便有人来报临安城内震惊天下的冤狱事。若算算时日,岳相公入狱时正是我们刚登船时。
除夕前日,吴相公上午便奉命进宫赴宴,只带着当时的卫队长李木一人,一去六个时辰,杳无音讯。待晚间二更已过再见到吴相公,入眼先是小李满脸汗泪交流蓬头散发;后是吴相公猛然自院外大步而来,抱着一个人,上面一袭黑袍盖了,映着月光都可见相公官袍上沾的血迹深浅斑驳。
医官本行,这天算是全派上了用场。
人是很难救的,浑身冰凉遍体鳞伤,一胸口血都像流干了。小李已经说不出话,吴相公也什么都不说,只叫先救人。
吴相公果然是常能行非常之事的人。
这是不该救下的人,论什么都不该——于当时情形不该,于医药一道更不该。但我们医者可不就是成日做“不该”的事,医药一道可及、可解的还是太少,唯有不断求索尝试。此事于行医一道也值得大书特书,只是当时不得空,直到次年秋日,才补完记录。
这便是自建炎元年短短一面十四年后,我再见岳相公的情景。此时我仍是医者,他是岳相公,也是我需救治的伤者。
岳相公是我行医几十年中救治过的最不寻常的人,连“之一”都无需加。